黛玉由不得面色一白,直怔怔坐在那里,卻是渾身都有些發僵,半晌過去,她垂著眼角,聲音有些干澀︰「這、這是真的?」另外一面,春縴也是吃了一驚,腳下不覺往前走了兩步,才是站定。然則,她卻不同黛玉,非但心思靈敏,更兼受後世信息爆炸之力,卻比旁個反應更快,當即便接著道︰「妙玉師父從何而知?可有錯漏之處?」
妙玉默默從袖中取出一冊蝴蝶裝的書冊。它裝裱得極為典雅而精致,些許稜角處微微泛出些枯黃,顯見著有些年月,顯見著是舊書,卻是保存得極為完好,想來也是精心收藏的。而她行動也顯出是極看重這一冊書,珍而重之,便將它放在桌案之前,也是取了帕子略略擦拭過桌案。
及等輕輕放于桌案上,她的手指還有些不自覺地摩挲著書冊。半晌過去,妙玉才是抬頭,一雙清眸猶如秋水含愁,自生悲涼︰「父親雅愛詩文,又喜游覽天下,每至一地,總有散文相記,後積攢成文,以為筆記,累年積攢,總有三十余冊。舊日我傷感父母之殤,不忍再看這些,只收入箱籠之中。前番你一番言談,出自胸臆,卻有正聾發聵之力。我細想數日,往日竟是自誤了,方將這些書冊取出一一細看。不想,昨日翻到最後一冊,竟瞧見了這個。」
說罷,她便將那書冊輕輕翻開十數頁,且與黛玉並春縴細看。
先頭聞說如此,春縴便將心中疑慮去了大半,又隨之細看,不過數行,她就變了顏色。不為旁個,卻是這書冊之中提及一事,著實使人驚駭,平生蹊蹺之感來︰
內里言道初來平安州,便遇到一件奇事,三四年前他曾呆過的村莊並周遭鄰近的三四個村落,並無半點人煙。因舊年他于此地一戶方姓人家得數百年老山參三株,根須俱全,十分齊整,便此番不曾見著,也是著意搜尋,誰知方圓二十里,竟無半絲人煙。及等歸入城中,他才知原為兩年前北狄侵略之故,不免嘆息。誰知夜里賞月,他卻為一婦人沖撞,驚鴻一眼,竟是那方姓人家的媳婦季大娘,忙令長隨攙扶相問,不曾想尚未言語兩句,就有士卒撲上擒拿……
看到後頭妙玉之父記載道分明听到那婦人喚他蘇老爺,春縴心下一嘆,又繼續看下去,後頭于此卻再無半點記載,只道明日細查等三四語而已。
這時,黛玉已然長嘆一聲,道︰「不知令尊何日殤亡?」
「五月十日。」吐出這四個字,妙玉渾身微顫,已是紅了眼圈兒,只偏過臉去,言語之中卻已然透出隱隱的哭音來︰「正是在這一篇散記之後那日,父母便遭盜匪而亡,還是因恰遇上官巡視所遇,方能保全這些東西……」
這下,休說黛玉,就是春縴心內也生出許多酸楚來,忍不住低聲勸道︰「妙玉師父,原是蒼天有眼,方能于多年之後使人得見隱秘。既是如此,想來日後沉冤得雪,也非不能。您且細細想來,若非得上蒼護佑,舊年您年歲尚小,如之奈何?便知內里蹊蹺,也無從著手,平添焦心不說,若露了痕跡,反倒誤了自身。想來如今原是昭雪之日近在眼前,上蒼方借我們姑娘的話,且將沉冤白于目下。如此,還有什麼可擔憂呢?合該起而行才是。」
這話說得入情入理,又有振奮之意,極為妥當。
妙玉細細思量一回,果真有幾分道理,又是合了心意,方換回容色,只雙目之中猶自帶了沉郁,口中道︰「若能如此,我便身隕,也是了無遺憾了!」黛玉原是想起平安州與舅家往來走動一事,心中著實踟躕不定,听得這話,她忙伸手拉住妙玉,因道;「又渾說!還說甚听了我的話,心有所動。真個如此,便不能做這等思量!」
說完這話,她也拿定了主意,便咬牙吐出另外一番話來︰「卻才春縴所說不差,休說旁個,只我舅家原是如何,你可曉得?我舅家祖上原是以軍功起家,雖則如今累代變遷,如今卻還與軍中有些香火情分,往來走動不曾斷絕。便我所知,就有平安州那一處。你且細想,春縴所言,豈不是應在這里了?」
這樣的話,她原是不願說的。賈家雖待她尋常,她卻不願令其粘連上這等事體,且若說道起來,也是一件尷尬事,又未必有甚干系的。但見著妙玉如此,彼此素日情分也是極好,兼著知曉她的性情,並非狹隘偏激一類,聰慧平和,明理通達,最是可親可近的,她方從中說道出來,只做勸慰之意。
妙玉也是深知,雖則起頭心中頓生波瀾,但細細听完,便知內里情狀,暗想︰雖此事艱難,然則能有這麼一個知己,經心勸慰,竭力幫襯,也是極難得了。由此,她便也承情,只拭去眼角些許晶瑩,緩聲道︰「你說的是,既然蒼天見憐,使我知曉內里蹊蹺,想來總有水落石出的一日!」
她們兩個說得不覺,春縴卻是在心中翻轉數個念頭,隱隱想出一點線索來。只是這不過是她心中猜測,又無證據,兼著俱是為女子,連著追查搜尋也是艱難,便只動了動唇,到底不曾說出什麼話來。
由此,春縴只隨著黛玉一道低聲勸慰而已。
妙玉訴說一通,不過是心中存下這等事,著實悲憤難解,又恐己身有失,連著這一件事也是煙消雲散,再無半點痕跡,百般思量,方尋了黛玉訴說。如今已是成事,又是多少去了些幽恨,她便有些精神不支,面容也是失了華彩,一色蒼白之中夾著些青紫,瞧著著實不好。
黛玉忙令她躺下,又喚了先前那位崔媽媽過來,且湊到一處,好生照料一回,唯恐她為病魔所侵。誰知崔媽媽扶持著妙玉安置後,卻是拭淚,嗚咽道︰「我的好姑娘,這幾日飲食不著,睡眠不成,倒是將自家煎熬到這地步!若是老爺太太見著了,豈不心疼?旁的都是虛的,唯有自個過得安生,才是正經的道理啊!」
听得這話,那妙玉心內酸痛,由不得連著咳嗽兩聲,才低聲應了崔媽媽的話,安撫了兩句,她又側臉與黛玉道︰「原是我幾日不曾安枕,方才如此,想來歇息兩日,也就安穩了。你且放心,今日卻不能遠送了,異日我烹茶賠禮,如何?」
黛玉想她這幾日獨一個人在此焦心,也是心中酸痛,只拭淚道︰「如何與我這般生分?你好生將養著才是,若是短了什麼,只管打發人過來與我說一聲。不論怎麼說,在這里我總比你自在些的。」如此說罷,她便告辭而去。
春縴在旁攙扶著,一路無話。
及等回到自家屋舍之中,黛玉猶自沉郁,春縴思量再三,還是與她偷聲道︰「姑娘,妙玉師父那件事可是蹊蹺,再不能這般巧合的。我思量著,那平安州臨近北狄,會不會是殺良冒功……」
說到後頭,她的聲音越加細微,倒似有些顫顫巍巍起來。
黛玉本就想著那平安州與舅家極親近,往來頻繁,雖此事與之無關,到底有些不合式。兼著自從醒悟過來,于此地所見所聞,所知所覺,俱有些衰亡之征,她著實心內煩悶。再听得春縴這麼兩句話,她心中一顫,由不得一陣戰栗從心底而起,當下壓低了聲音,喝道︰「這等話如何說得!你若總這般口沒遮掩,我卻再不敢要你了!」
春縴不過因著賈府衰敗無可挽救,方在它的事兒不遺余力,只敢往不好的地方想,卻不能往好處思量——乃是想著盡量斷絕黛玉待賈家的親近之意而已。如今見著黛玉聲色不同往日,她便收口不言,橫豎這話說出口,便是成了的。
不想,這一番心思,卻使得黛玉思慮重重,翌日便病了一場。
春縴不免有些著惱,暗恨自己行事不周,倒是忘了黛玉素日的身子還有些弱。只是事已至此,她也沒有旁的法子,不過盡力服侍,好生勸慰而已。黛玉卻是零零碎碎過了三四日,方漸次好轉,心內猶自記著這一樁事。
她如此,另外一頭卻也有個人念著平安州。
此人並非旁個,卻是與黛玉有過兩面之緣的顧茂。說來他如今于京中頗有些聲名︰本是世家出身,形容俊秀,文才出眾,端然是一時俊彥,若明歲春闈折桂,榜下捉婿他便是頭一個。本來似這等前程繁華可期的少年郎,合該意氣風華,走馬觀花,然則他經歷坎坷,卻也穩得住,兼著這時心月復長隨霍達已是查出舊年父祖那一樁冤案的線索,此時更無半點輕慢之態。
然則,听得霍達細細道完現今所查的種種,顧茂霍然起身,雙目如墨,卻是透出森然之意,道︰「果然是那平安州守將之故!可恨當時我無知無能,尊長受累亦是無力回天。如今、如今……」
那霍達見著小主子如此,唯恐他一時壓服不住,顯出痕跡來,休說扳倒仇讎,反倒損了本身,忙將另外一件事也說道出來︰「大爺,沉冤昭雪在即,卻不能失了分寸,如今卻還得好生籌劃才是緊要。倒是大姑娘的事,如今已有了些眉目,前兒探到了一個婆子,形容痕跡與當年的乳母張媽媽極肖似。」
作者有話要說︰咳咳,更新,更新。訂閱好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