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居然沒死?!」
靳穆低著頭。
「我親眼看見你……裂開,死了。」
「然後我消失了,對。」他淒苦地說,「那是因為我很害怕,我跑了,那天晚上我躲在廁所里。你和它進來過,在此之前,它威脅了我。」
那天晚上在廁所里啜泣的那個人竟然是靳穆?!
我室友當初那句話居然是講給靳穆听的?!
我還以為他是欺負了什麼大怪獸,結果專門找軟柿子捏,太壞啦!
「他威脅了你。」我重復。「為什麼?」
靳穆突然崩潰了,他靠著牆滑坐下去,捂住了臉,「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想看,我一點兒也不想看到那些東西……」
他哭得很難受,很喑啞,又是這樣軟弱無力。
我蹲□把他的手拿開,試著抱了他一下,「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只能努力活下去。」
他抱著膝蓋,顫抖著咬自己的手腕,最後把頭一低抵在我胸口,閉上了眼楮,像是死了一樣。
我等他平靜下來,找遍了公寓,給他倒了杯熱水。「你究竟看到了什麼?」
「那些東西……那些生命體超越了我們的認知。它們的壽命很長,擁有幾乎違背常理的力量,而且在我們的歷史上時隱時現。我翻遍了一切資料,發覺它們應該是我們人類神話傳說中的……神。」
最後一個字,他連說出來都需要很大的勇氣。
我給我自己也倒了一杯水,在他對面坐下,「說說吧,神。哪些神?既然曾經出現過,我們應該對他們每一個都很熟悉,並且留有記載。」
靳穆搖搖頭︰「確切的身份還不能一一對應,那些神往往在不同的文明當中有不同的名字。而且只有它讓我看的東西,我才能看到。」
「它?」
「我的神。它有控制人類意識的能力,它原本試圖完全控制我,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成功。但是它在努力。你跟我在一起很危險,我的意識隨時有可能被它替代掉,做出很恐怖的事情。」
章立天。靳穆侍奉的神是章立天。
「我不會怪你的,畢竟你不知道。」
靳穆搖搖頭,「我知道,我很清醒。那種感覺就像是它走過來,把我推到了它身後,讓我坐在黑暗里,透過我的眼楮眼睜睜地看著。我能看到他用我的身體做了什麼,但是我停不下來。」
「它用你的身體做了什麼?」
靳穆抿著嘴唇不肯說。
「除此之外呢?它只是控制你的身體?你的預言能力跟這個有關系麼?」
「它不能控制我腦海里浮現出的關于未來的場景,這大概是它還留著我的緣故。但是它硬生生給我看了很多歷史。」
「歷史?神的歷史?」
靳穆露出一臉驚懼︰「葉宵,神族是存在的,但它們並不聖潔,沒有月兌離*的超凡月兌俗,我沒有辦法從它們身上看到我們一貫而來祈求的那種仁慈與公正。它們確實強大,只可惜反復無常,而且形貌丑陋,讓人心生厭惡。我們一貫以來擬人化的神,要不是出于人類的自大,要不是出于它們的化形——它們本身可能更類似于古代傳說中的深海巨妖,利維坦之類的。」
最後一點,看我室友就知道了。
「它們幾乎和這個星球一樣古老,從冥古宙持續了幾百萬年的暴雨中誕生,最初生活在覆蓋整個地表的熔岩海洋中,這種極端的環境讓它們進化得超出想象,我們能改造自然,但它們學會了控制自然。它們曾經試圖建立過一兩種文明,但是因為它們彼此之間處于永恆的殺戮當中,沒有任何辦法妥協,所以它們自身的文明總是很快崩解。于是它們轉而熱衷于培養其他智慧生命,然後從中盡情收割。所有曾經在這個地球上產生過的文明,都是它們的狩獵場。所有。人類是第五種文明。」
「收割。所有。」我覺得我就像一只復讀機。
「犧牲能夠取悅它們。人類就是為了供養他們而存在的第五批犧牲。它們控制著自然使我們心生恐懼,祈求它們的保護;它們挑唆我們永無止境地流血戰斗,並說勝利是好的;它們用各式各樣的密儀感染我們的情緒,讓我們瘋狂而沉醉地度過了幾萬年的時間。現在我們自由了,我們的文明越來越先進,我們不再相信這世界上有神,再也不作出任何犧牲,它們要毀掉我們了。」靳穆神經質地說,「Sacrifice。」
「為什麼?它們捕獵我們,是為了進食還是想是……?」
「難以揣測。如果說那個披著人皮的神殺戮人類,還是為了得到在人間行走的身份,那更多的神族發怒則毫無理由。」靳穆神經質地睜著眼楮,「你知道蒂卡爾麼?瑪雅文明的首都。公元十一世紀,瑪雅人離開繁華的蒂卡爾逃向雨林,只是因為羽蛇神用整個城市的活物喂養它的寵物,你見過的,那種在廢棄樓房之間追捕你的低等生物。我看到平頂金字塔上血沒過腳踝。它們完全不在乎,它們只是覺得,這很好玩。」
我打了個冷噤。
我隱約感覺我室友是那種強大而又不可知的生命,但是完全沒有準備接受這樣一個事實——它們是我們的主宰。在這個時代,我們接受的所有教育告訴我們︰人是萬物的尺度,人是這個星球的最高主宰,依靠著科技的發展,人能做成一切。然後它們出現了,它們回來了,它們用難以想象的威力和古老漫長的時間恥笑著我們——我們只是捏在小孩手里的蟲。
我是一個普通人,我的世界很小,而現在,這世界突然縱向延伸到歷史的無盡深處,橫向擴展到這個星球的角角落落,與一種注定被奴役、被擺布的命運緊緊聯系在一起,讓我有一種面對著無限、從此朝不保夕的恐懼感。
但是靳穆的下一句話再次讓我燃起了希望,「但是在某一個時間點上,神族完全消失了。」
「消失?」
「諸神一直處于自然戰爭狀態,但是它們之中的某個,突然力量暴漲,它打敗了其余的所有。但神族——特別是其中的強大者,幾乎無法殺死,所以它把它們都囚禁在一個很深很深的地方。」
「深淵,Abyss。」
靳穆訝然︰「你知道?」然後默然地點點頭,「你知道,你當然知道。」
我點點頭︰「我認識那里的主人。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它應該是……」
「這個世界的主神,諸神之王。」
我們倆又陷入了一陣沉默。
我的室友真的是全世界的最高主宰。讓我好好消化一下。
「但事實上,之前它雖然是最古老的神祇之一,卻並沒有這樣壓倒性的優勢。它是突然爆發的。這點非常奇怪。我的神似乎想讓我查清這件事。」靳穆打斷了我的消化。「不過我倒是覺得,這是不幸中的萬幸。諸神之戰發生在人類文明誕生之前,確切地說是在第三個文明紀元當中,否則我們的歷史可能會更加黑暗。畢竟主神減少了神族的數量不說,還讓它們惶恐不能終日,成日忙著搞定它而不是人類。」
「既然諸神被囚禁在深淵地獄,我們現在經歷的一切又怎麼講得通呢?它們怎麼可以來到地表世界?」
「主神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獲得勝利,經歷了長久的時間都沒有完全恢復它本該有的力量,它一直在沉睡。其他神祇在深淵中,被暗無天日地囚禁了幾千個世紀,蠢蠢欲動。它們經常打破深淵邊境進入地表世界,發泄它們永無止境的破壞欲,但是最後它們總會被深淵執守者帶回深淵——所有我們見過的神族,只不過是從深淵潛逃的罪犯。比起深淵執守者,主神清醒的時間非常短暫。它最近一次蘇醒並且來到地表世界,幾乎是七千年以前了,那時候諸神暴動,幾乎毀掉了深淵,但即使這樣也沒能撼動主神。主神清理了它們之後,在地表世界短暫停留,這是為什麼我們人類文明在那個時間點集中萌芽的緣故。我看到它在很多地方留下的足跡。」
我靠。
我男人一睡七千年。
他又回深淵了睡覺去了。
可是我怎麼辦?
我孤兒寡母的,怎麼辦!
他的下屬全都要造反啊!留我們孤兒寡母真的好麼!
靳穆突然扭頭看我,把手伸向我的肚臍,畏懼地踫了一下。「你懷孕了。」
「你這都看得到?」
靳穆的眼楮開始翻白,到最後幾乎完全看不到眼球。他還瞪著我的方向,我嚇得往後退了一步,踢到了畫架。
「我只能看到你的長子,它是‘打開軀體者’。但是它似乎很脆弱,這不符合常理。」
我一直沒去成婦科,在靳穆面前突然被照了B超,結果他連我兒子的名字都知道了!而且我兒子很弱是什麼意思?!奇怪又是什麼意思?!
「神族的頭胎長子會繼承父母所有的力量,這是它們的血統規律。我奇怪的是主神的長子居然這麼弱。」
「我靠!柳無空莫非二婚。」
靳穆自知失言,安慰我說︰「沒听說他它從前有過配偶。」
「難道因為我要生個女孩……」我莫名有點忐忑不安。
靳穆搖搖頭,「它們沒有性別。性別是人類社會賦予它們的。在母系氏族時,人類重女輕男,習慣性把它們全部被稱為‘女神’,在父系氏族之後,男性地位上升,它們就全被叫做‘男神’了。它們每一個都是整全的,並且彼此之間完全異質,根本沒有辦法通婚並交/配。它們的繁殖,更多的是復制,所以第一個復制體,也就是頭胎長子會特別強大。」
「那你剛才說父母……」
「有些時候是人類的想象,把神的一體兩面當做兩個個體,有些時候,它們的確找了其他智慧生命作為後代的寄主,比如說那個熱衷于扒皮的神。」
我臉色一白,盡力不去想後一種可能性。「打開軀體者這個名字有點怪,打開誰的軀體?」
靳穆︰「當然是你。」
我︰「那我他媽是誰?」
靳穆︰「我看不出你是誰,你應該是人而不是神,你身上沒有任何神格存在,如果有的話我也不會找你了。你應該只是主神復制自身的一個單純載體。現在,在這個房間里,我們都不如那個水晶頭顱更像神。」
WTF!
勞資給諸神之王生兒子,要被它兒子剖了肚子鑽出來,結果地位還不如一顆水晶雕出來的頭!而且!還只是代孕!
怒了,這個世界太殘忍了,做個懷孕的男人實在太難了。明天就去婦科流產。
「那這個水晶頭顱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那麼牛逼?你知道章立天……我是說你的那位神,到底為什麼想要它?」
「我只知道水晶頭顱中儲藏著它的能量和一部分神格。至于為什麼會這樣,它瞞著我,它甚至不告訴我它是哪個神祇。但是它第一次出現在我意識中的時候,曾經拿阿茲特克金幣與我做交易,就像一個惡魔般引誘了我。我猜它以前在阿茲特克的歷史中出現過。」
我忍不住要埋怨他了,「一枚金幣就被收買了……靳大師,你的立場為什麼如此不堅定?」
靳穆紅了紅臉︰「因為它許諾我,從此以後可以看到最瘋狂最大膽最淋灕盡致的幻覺——結果那些場景根本不是幻覺,是真實。等我想後悔已經晚了,它差點弄死了我。」
我條件反射地安慰他,「活著就好。」
靳穆摘下了畫家帽,「你真的覺得我還活著麼?還覺得這樣很好?」
我驚得無話可說。
他的腦袋上,破開個洞的地方,塞著一個紅酒軟木塞。我可以想象,他的脊背,曾經裂開讓章立天破繭的部位,不是用訂書機訂起來的,就是用透明膠粘起來的。太殘忍了這個世界,做一個藝術家真是太難了。
「我的身體理論上已經死了,但我不能讓那個混蛋得逞。如果它取得了完整神格,它取代我的意識就會輕而易舉,我就會真正意義上的消失,他也會得到預言的力量,這對誰都沒有好處。」他嚴肅地說,「我請你來,告訴你真相,是希望你幫我毀掉水晶頭顱,可以的話,殺掉我的神。然後,我可以為你們指明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