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後月光淺淡,卻遍布滿地,他望著她熟睡的臉,嘴角刻意勾畫出來的笑意漸漸隱去。身後依稀傳來長邯匆忙的腳步聲,他接過長邯遞上來的藥箱,不過手起針落間,他已止住她身上源源不斷的,似永遠流不完般流出的血。他閉了閉眼,長邯已取出干淨衣物放到床沿邊上,卻听寧安輕聲低嘆道︰「長邯,去備馬車。」
「這麼晚,去哪?」長邯驚愕望著他,卻片刻反應過來︰「她是否……」
「是鈐記毒。」他稍微側了臉,一半月光籠罩在他面無表情的面容之上,「孩子已成死胎,保不住了,胎死月復中卻流不出來,將會一點點耗盡涼兒的體力,再不解毒,她也會死。」
長邯心底一凜,卻是道︰「那又如何?何須現在去備車,雲清已在林外設下層層埋伏,現在貿貿然出去,只怕是凶多吉少……」
話未完,卻被他平靜出言輕聲打斷︰「凶多吉少?或許是吉多凶少也未可知。」他微俯,探出手去取過那些個干淨衣裳來,置于膝頭,像是無意識地撫平上面的褶皺,極具淡然的面孔上再尋不見半分笑意盈盈的樣子來,他的聲音低下去︰「要解開那毒,我還須一味藥草,奇然山頭便有那草,我們便去奇然山找找,至于那些個礙手礙腳的東西,順手除掉便是,何須再多言。」
他已在盛怒之上。
此情此景,何須再多言。
長邯心底里清楚,這世間能惹向來雲淡風輕的寧安生得這般大的氣,也只有那些妄圖傷害蘇涼的人了。
再勸也是無用,長邯低下頭退出房門,自去備馬,卻不想臨出時被叫住,他回過頭去,寧安神情淡淡的,仿佛事不關已一般地隨意談論天氣︰「順便將書房暗室內,我備好的木椅子幫我取來,我怕是難以行走,只能坐那椅子了。」
長邯盡力平息自己的情緒,只低聲答應下來,抽身離開。
難以行走,只能坐輪椅了。
再也不能隨意抱起她便走了。
思及此,他嘴角彎出苦澀的微笑來。倘若不是一時輕率,中了蘇涼的迷煙,更加誘發了這雙病腿的毒素,或許這些不會來得這般早。
提前了三月的病情征兆突兀襲來。若非他事先料想到將會行走不便,早早地便備下輪椅,今日……便是走出這林子,都是一件難事。
更,談何,去救她?
他微微笑了笑,伸手撫了撫她的面頰。卻是手指游移,緩緩解開了她衣裳上的袖扣。他抖開衣服來,用干淨舒適的衣裳換去她身上被血污染紅的長裙,手指卻止不住地顫抖。
他終究是,護不住她。
月光在樹葉上靜靜流淌,原本寂靜的畫幕突兀被嘈雜的噪聲扯開,馬蹄聲碎,滴滴答答扯破這一番冷寂。葉上的露水緩緩令得葉子傾斜,啪嗒一聲掉落在地。馬車呼嘯著疾步而來,卻又疾步而去。
只是一瞬間的事兒,讓人恍惚間覺得那馬,那車,那人都只是眼前錯覺,呼啦一聲地,便悄聲不見。
白蒙蒙的瘴氣悄無聲息蔓延開來。
馬蹄劃破長空,一聲馬的嘶鳴過後,萬籟俱靜。
有什麼阻擋了馬車的去路。
須臾過後,火把的火光亮起,一處兩處,不過短短眨眼間,竟是百十處現出亮光來。置于明處的有這許多,隱在暗處的能有多少人,可想而知。
可想而知,卻躲不過。
站在最前頭的黑衣男子緩緩笑了笑,右手抬起做了個手勢,下一瞬間,千鈞一發的雷霆之軍已然列式整齊,金戈揚起,萬千道冷箭已然從四面八方對準了那輛馬車,只待他們的主上一聲令下,萬箭齊發。
然而車簾卻在此時被一只手撩起,那雙手雖是蒼白精瘦,卻能看出劍法並非等閑。但凡使過一兩年劍法的人不會看不出,那雙手里隱含了多少無法言說的秘密。
只怕是上一秒撫琴作畫,下一秒那雙手執著劍所對著的人,便是一劍封喉。
車簾緩緩被掀開,先下車來的卻不是那男子,而是一只木制輪椅來。那原本駕車的男子妥善放置好輪椅,又攙扶著車上那人下車來。眾人這才看清,那男子面色極是蒼白,蒼白到毫無血色,像是久病,而將死之人。
然而誰也不敢因此掉以輕心。
久病,卻久久不死。
誰又敢說這不是一種本事?
周遭靜得連呼吸都可聞,眾人皆目不轉楮盯著那白衣男子緩緩下得車來,被人攙著端坐在輪椅上。有些驀然地,那男子微微笑出聲來︰「你們的盟主人呢?」他像是漫不經心地問候,縴細修長的手指覆在輪子上,輕巧轉動起來,側過了身,像是在打量四周,終于視線落在最前方的雲清身上,他微微笑一笑,點了點頭︰「雲盟主,好久未見,可知別來無恙了。」
「別來無恙。」雲清爽朗笑出聲來,狀似無異,袖筒內的手卻拳握起來,不是不心驚與緊張的,只能硬撐著裝出淡然來︰「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你還沒死。」
他這話一點也不客氣。寧安卻不過淡淡笑著一點頭︰「讓你失望了。」他稍稍眯起眼笑,面上盈盈笑著,讓人找不出半分半毫可挑剔的地方來︰「還請盟主即刻,讓你的人,統統讓開。」
「哦……」雲清笑著,接過下屬遞上來的劍,寒光凜冽,月光反射入他的眼里。他終是現出了些許緊張︰「若我不呢?」
腳步聲 嚓響起,雲清在一步步逼近。
寧安卻稍稍笑著,噙著點冷淡的笑意,緩緩抬起眼來。
「那便,死多幾個人,以開路了,如何?」
根本還未有人反應過來。他的劍已握在手里,左手撐著輪椅的扶手,竟是一躍而起,片刻便壓制住雲清驕狂的氣場。一陣峰回路轉,幾乎無人能看清他手中的劍到底使出了怎樣一番技法。來得及捕捉他上一刻的手腕偏轉,卻錯過他下一刻的劍氣游移,根本……讓人應接不暇。
一白一黑的身影。
卻誰都看得出來,明顯落了下風的是,雲清。
四周只听見兵器踫撞的聲音,在肅殺冷寂的氣氛中顯得極是清晰,夜風寂寥。某一瞬間,許是被風揚起,許是被劍氣所逼,他松松綰著的發帶兀然滑落,失去禁錮的發絲在夜色中肆意掙開。也幾乎是同一剎那,他的劍,已逼上敵人的咽喉。
他面上浮出輕蔑的笑意。
嗓音卻是沙啞的︰「你覺得如何呢?」
沒有人回答他,這許是一個勝者的自問自答。
笑意一點點加深,他的劍在面前人的脖頸處移開一些,繼續笑著念出敵人的名字︰「你覺得如何呢,寧安?被我制服的感覺如何?你也不過如此。」
是啊,不過如此。
寧安緩緩笑著移下目光去,冰冷寒涼的劍刃正抵在自己脖頸的肌膚不足幾分幾毫處。這樣的距離,他可以說話,卻逃不開雲清的威脅。他微微笑著︰「感覺……沒有感覺。」
彈指一揮,恍若斗轉星移,仿佛等到一樹花開,卻不過是眨眼之間。
無人能看清是怎麼回事。
包括長邯,他跟了寧安這許時日,也未曾能看清他是如何出手。
又是如何……將事態反轉,反而將劍刃抵上雲清的喉嚨。
「我沒有感覺,因為我沒有被制服過。」他彎眼笑了笑。面前的雲清驀然睜大了眼,想是未曾料及竟是如此,他想後退,可緊跟而來的劍氣已逼上他的身體。
無路可逃了。
血的氣味在林里蔓延。
一劍封喉,一招斃命。
踢掉雲楚林凡上位的雲盟主,也不過如此。
他提步而走,身影飛轉,人已坐回了那椅上,他抬起手來,用手背淡淡擦拭去臉頰上染上的血污,嘴角竟是妖孽般蠱惑的笑意,卻是冰冷至極的,是對著一干驚愣得不知所措的人說話︰「選擇有二,要不,臣服,要不,和雲清一樣……」
他彎眼平靜地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