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果真不再提回去之事,竟在雲府安居下來。
而長邯的臥房卻被遠遠安置在府內偏僻處,她自那日一別,竟再未看見他。
她心中澀澀的,雖有疑惑卻不多想。白日里不過守在日漸恢復的雲清身旁,待夕日欲頹,才起身去寧安房中瞧上一瞧。她心中不可避免地竟有些愧疚,想在他那多待卻總找不到話說,左不過略略看一看,問候幾聲便離開,重新回到雲清那。
而不想這日雲清卻突兀發了低燒,她本想去寧安房內請他來一趟,奈何雲清死死拉著她的袖子不讓她走,她拗不過他,只好留下,陪著他一日有余,等雲清昏沉睡去,她才出了門。
她走出門,照例去寧安房內,卻在院里看一對黃鸝躍躍于碧樹之間,她看著那樹上枝葉顏色,恍然發覺如今盛夏已過,時間已到初秋。她馬馬虎虎敲一敲門,便推門而入,踏進他的臥房。
他房內依舊干淨得不染一絲縴塵,天色快暗下來,他卻未點上燈,任由黑暗在屋中蔓延。她連喚幾聲寧安,卻未得到任何回應。她漸漸地驚慌起來,驚惶四顧卻不見他人影。
這不尋常。他平日只在屋內待著,或倚在踏上看醫書,或只靜靜地看著窗外景色,從不亂走。平靜淡然的面容上,一雙澄澈如水的眸子只在看見她之後,才微起了幾分波瀾。
如今,他會去哪,又能去哪。
她飛快轉身便想出門去,臨到門前卻听見死死壓抑住的一聲極輕的申吟。她愣了愣,轉身察看起聲音的來源,卻不想,眼楮一轉,視線落在那處細描著墨香山水畫的屏風之上。她轉到案幾上點了燈,執著蠟燭往屏風踱去,借著光亮,她看見他圈起雙臂,又是那般抱著自己的無助姿勢,牙關緊閉,卻是死死掩住不讓他自個發出半點聲響。
「寧安!」她一急,急忙蹲下,擒住他的肩膀讓他側過身來。她卻更看清他的面色白得如紙,額上層層冷汗,雙眸緊閉,長睫卻不住不安地劇烈顫抖。
她眼中一澀,急急地便喚︰「你又疼了是不是?」她也不等他回應,伸手便去他懷中找那藥瓶,卻死活找不到,她把手縮回,搖了搖他,試圖把他搖醒過來︰「寧安,醒過來!」
也不知喚了多久,他才略有些回應。長睫顫了幾顫,才悠悠睜開眼來,他的聲音極低,半天才扯出一個虛弱的笑來︰「涼兒……你昨天為何沒來……」
她喉中一哽,說不出話來,只胡亂道︰「我有事。」她想起來的初衷,忙拉住他的手道︰「雲清發了低燒,你快與我去瞧瞧。」
卻不想他彎眼一笑,掙月兌開她的手,重新把頭靠在膝上,低聲笑道︰「我如今這個樣子,還去得嗎……」他停頓下來,看她不解,他又微笑道︰「還出得去嗎?」
她心中慌亂,仿佛有了些清明,心里卻是下意識地不肯往那方面去想,只告訴自己不可能。她勉強一笑,眼中浮起層層霧氣︰「你怎麼出不去,待你疼痛好些,我扶著你出去。」
他卻是看也不看她,睜著的眼中漸漸浮上些笑意,低聲一嘆︰「我內力雖在,卻半分使不出來了,我出不去了,是不是?」他微微一笑,語調仍是平淡無奇,恍若一池死水不起波瀾。他抬起頭來,直直看著她︰「我被軟禁了,是不是?」
一字一句,她听得分明。
卻不知,如何回答。
她終于明白這幾日為何雲清這般纏她,她終于明白她為何不見寧安出過房門,她終于明白為何久未見著長邯……她打了個寒噤,長邯縱然武藝高強,但若雲府的人執意要置他于死地,多人圍攻,也不見著會輸。
長邯不見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不知是耗了多大的力氣,才說出這句話。
寧安略略笑一笑,眸中澄澈的瞳仁被覆上層層霧靄,讓她看不真切。她一晃神,便听他道︰「你不知道,可你是幫凶……」他低低一嘆,垂了眼下去,身子已是疼得劇烈顫抖,聲音低如蚊吶︰「我甘願在這,可你答應我,讓長邯走,好不好?」
他說的是問句,她卻听出來了,他的話中毫無商量的余地。霎時間,她喉嚨中像被什麼硬物哽住,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她深吸幾口氣,自己伸手去攙他,口中只含糊應付︰「現在先別想這些,你先吃藥,好好休息……」她半蹲著,就要攙他站起來,「我先扶你去床上睡一覺。」
他額際的碎發全然被冷汗打濕,面色寂然,疼痛還在不住地折磨著他。听見她說話,他才略有反應,卻也不過是稍稍將眼睜開,看她一看,面上盡是將要昏過去的茫然無措。
可是嘴角,還是下意識地,上揚。
他絲毫不配合,她自然也全無能力憑借個人力氣將他扶到床上。她只好重新蹲下來,拍了拍他的手臂,意圖喚醒他。可手不過剛觸上他的胳臂,他的身子卻忽然顫抖更甚,緊緊蹙起了眉。
他在疼。
她的力氣不大,不可能讓他這麼疼。
她怔怔愣愣看了他好一會,兀然反應過來,手下動作毫不含糊,已是挽上了他的袖子,卻見他白皙的皮肉上,生生又多了好幾條血痕。
那些傷痕縱橫交錯。她眼前一模糊,才發覺自己已經滴下淚來。淚水滴落在他鮮血淋灕的傷口上,讓他在昏昏中,猶是被刺激得手一顫。她粗魯擦去淚水,細看他新添的傷痕。那些傷痕與他原本的疤痕交錯著。她想起他取出蠱蟲的那些時日,每日必要以血哺那蟲子,所以手臂上總會落下些匕首劃出來的傷口,現在大多已經結痂不疼了,可是這些新添的傷口……
是雲府的人干的?
雲楚的意思?還是……雲清?
她閉了閉眼,不敢再想下去。所幸他的藥箱還在,她打開箱子,連聲叫他許多遍,他卻不過是略略側一側頭,眉宇間的褶皺又深了幾分,卻沒有醒來的意思。
她定楮去看藥箱中的藥,卻發覺箱子里少了很多東西,尋常的跌打傷藥還在,幾枚清熱解火的草藥還在,幾段白色的紗布還在,其他的,竟全都不翼而飛。
銀針、剪子、麻藥、匕首、他慣用的毒……全都不見了。
她面色一白,怪不得她尋了許久,卻尋不到他一貫隨身帶著的那藥。
她看他寒毒一發作,便必定要吃那藥。雲府的人把藥搜走收走,意圖可想而知。
他們是想讓寧安在永無止境的疼痛折磨中,束手屈服。
她只覺心亂得幾乎讓她停止思考,眼前卻突然一花,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朝她伸來,輕柔撫上她的側臉,拇指擦去她臉上的眼淚。她這才發覺她不知何時又已落淚。
那只手冰涼得僵硬,還帶著絲絲的顫抖。她抬起眼去看,卻見倚在牆上的他睜了眼,嘴角翹起,面上是淡如靜水的笑容。
他不知何時,已經醒來。
他的拇指摩擦過她的眼瞼,她只覺他拇指的指月復帶著些許粗糙,結了薄薄的繭子,是習武之人手上慣有的。
片刻的靜默過後,她听見他噙著微微的笑說︰「涼兒哭了,是為了……寧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