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陲靖和十四年,秋。聖僧空塵于南山清涼寺開壇布道,一時間天下向佛之人雲集此地,南陲皇帝攜二皇子高解憂御駕親臨南山,留大皇子高進監國。
尚愁鳶自然也得跟著去,一離了煙鸞宮她的興致便高漲起來,秋日天高雲淡比往日看來還要寬闊浩大些,若不是繁復宮裝穿在身上十分不便,她必要縱馬奔馳一番方才盡興。
旁邊姜天姚雖然也是第一次出煙鸞宮,但她畢竟系出名門性子也矜持內斂些,表現的自然比尚愁鳶淡然得多。她微笑道︰「教主,以後這樣的機會還多的是。」又提醒尚愁鳶待會兒到了南山務必沉穩謹慎,拿出一教之主的風範來。
尚愁鳶連忙點頭稱是,立刻端然穩坐。忽听得外面馬褂鑾鈴之聲,尚愁鳶畢竟少年人心性趴在窗上卷起珠簾探頭觀看,就見有人縱馬疾馳而過,玄袍玉帶,代她瀟灑一回。馬車行進太慢,那人一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是二皇子。」旁邊姜天姚月兌口而出。
尚愁鳶托腮懶懶問道︰「你認識?」
姜天姚搖頭,道︰「敢在皇家隊伍里縱馬疾馳者必是貴人,當今王孫公子里也就只有二皇子,倜儻恣意,世人難及。」
「倜儻恣意?」她嘴角勾起冷然笑意,那微風寒涼的夜里,先是高解憂醉入煙鸞宮,後腳高照晚就帶人來抓,仔細一想,不知誰的心比這風還要涼。那般倜儻恣意,恐有幾分打碎牙往肚里吞的嫌疑。
「是啊,這位皇子雖生在帝王家,卻是不拘小節縱橫瀟灑的。」姜天姚繼續說,「而且,其琴法精妙更是名動南陲,常人若是有幸得他指教一二……」
她第一次這樣話多,尚愁鳶撲哧一笑,說︰「你對他感興趣啊?」
尚愁鳶不過是一句玩笑話,可听到她耳朵里卻全然不是這樣,姜天姚馬上斂起笑容肅然道︰「奴婢斷然不敢有這等念頭,奴婢自從進了煙鸞宮便打定了主意,終生都要奉獻給喝火教,侍奉好教主,肝腦涂地絕無二意。」
听她這一番急急的表白,尚愁鳶只覺心中一空,很是掃興。其實她就算當了教主凌駕在往日看不起她的人之上,又有什麼意思呢?曾經的牢籠依舊存在,她依然被禁錮在煙鸞宮那一畝三分地里窮極一生都不得自由。
她下意識撫模手上玉扳指,但那股無力感卻始終驅散不了。
轉眼到了南山,道路兩旁菩提花照眼,那灼灼顏色簇簇團錦,旁人眼里看到圓滿和富貴,尚愁鳶此刻心境暗淡,瞧那朱紅顏色卻像血海深深鋪就一條修羅路。
那菩提花還有一個名字,叫帝王花。
上了山,尚愁鳶自然不想去听和尚念經,索性早早離席在山上閑逛起來,姜天姚跟在後面亦步亦趨。南山悠然,風景依依,尚愁鳶偶見合歡樹,這個時節花期已經過了,樹枝椏如蓋亭亭如傘,兩樹招搖如在風中相依,如同一對堅貞不渝的愛人。
尚愁鳶淺笑將腰間錦囊解下來,里面放著男人給姑姑寫過的綿綿情話,還有姑姑的一縷青絲。她蹲下挽起袖子開始挖坑,潮濕泥土將她素白的手弄髒,尚愁鳶卻一點也不在乎。最後,她將那錦囊埋在兩株合歡樹的中間。
願佛祖有知,來世輪回了二人夙願,終成紅塵中一對平凡夫妻。
身後有聲響,來人不懂武藝步子沉,早早就驚動了尚愁鳶。她回首看見那人玄衣玉帶,正是方才縱馬狂奔「倜儻恣意」的二皇子,高解憂。
那高瘦的男人,還牽了一匹瘦馬。
姜天姚給高解憂見禮過後識趣的退下了,遙遙在一塊石頭旁邊垂首站立。于是就只剩下尚愁鳶和高解憂二人。
「多謝教主救命之恩。」高解憂正色,對著她恭恭敬敬作了一揖。
尚愁鳶一甩白袖暗運內力隔空將他扶起來,說︰「天公授意機緣使然,你不必掛在心上。」她掠過高解憂俊朗面目,眸光停留在他身後那匹黃色瘦馬上。
「你的馬怎麼這樣瘦,難道二皇子連馬兒的草料錢都要克扣?」尚愁鳶好奇,湊過去,「瞧它肋條都顯露在外,好生可憐。」
高解憂听後一愣,心中暗笑尚愁鳶不識貨,于是說︰「這馬就算喂足了草料也是這樣,別看它瘦它可是日行一千夜行八百的良駒,別名叫‘透骨龍’。」他輕撫馬兒的鬃毛,那看著可憐兮兮的瘦馬很受用的打響鼻兒。
尚愁鳶卻不覺得自己丟人,她微微一笑問︰「我能騎麼?」
「能是能,不過……」高解憂話還沒說完,就詫異的見尚愁鳶過來也模了模馬兒的鬃毛,那素來脾氣天雷勾地火的「透骨龍」今天卻溫馴得很。
尚愁鳶一踩馬鐙穩穩坐上去,學著別人一夾馬肚子,透骨龍站在原地卻紋絲不動,很是茫然。高解憂亦不解,這馬兒訓練有素怎麼今日卻不听話了?正想去查看情況,卻見馬上的尚愁鳶將掛在旁邊的鞭子取下,對準馬**狠狠一抽,道︰「走!」
馬兒吃痛四蹄張開奔馳如飛,一道閃電似的竄出去很快就沒了影,獨留高解憂和姜天姚在原地面面相覷。
尚愁鳶緊緊伏在馬背上,任由這透骨龍飛奔在山道上,耳畔的風呼呼作響,她素白的衣衫飛揚似浮雲,面上輕紗一把被她扯下來胡亂擦去手上泥土。
走,走吧,快些走,走得越遠越好!
此刻尚愁鳶的心亦如這月兌韁野馬一般,兩旁樹影匆匆閃過,她將清涼的風吸入肺腑,盡是自由的滋味。尚愁鳶回頭看去並沒有人追上來,心中忽然有個大膽的想法浮出水面,她要是這樣一走了之,世間就再沒有人可以找到她。從此山河廣闊江湖浩遠,她的人生將有無數種可能。
去找他吧,讓他看到自己,終于綻放了。
馬兒馱著她一路奔馳下山去,不知跑了多久才漸漸停下,她晃過神來已是日落西山。夕陽薄暮,她坐在小溪邊捧口水喝,馬兒在一旁悠閑啃草。
尚愁鳶看著溪水淙淙,眼前山色在日暮下茫茫,她卻不知道去哪里找他,她甚至連那少年的名字叫什麼都不知道。她自打生下來就在煙鸞宮里過活,從來沒有離開過它巨大陰影的庇護,如今若一走了之,她卻是兩眼一抹黑。
她看前路山色茫茫,回顧後路樹影蕭蕭,真真是進退兩難。
忽然她蹲在地下,抱著自己的膝蓋痛哭起來。自打姑姑溘然長逝之後,尚愁鳶第一次哭得這樣悲切。她大喊一聲發泄心中憤懣,驚得枝頭鳥兒頻起。
樹葉沙沙作響,她哭得正暢快也沒去管,後面就落了個銀白色的人影對準她背後就是一腳。尚愁鳶再想要反應就來不及了,便一頭栽進清涼溪水里,她一激靈喝了幾口水趕緊撲騰著站起來。溪水很淺剛好漫過腰際,尚愁鳶紅著一雙眼怒視岸上人。
「你干什麼!」
岸上的人體形削瘦,個子卻不怎麼高,銀白袍子粲然如月,臉上帶著銀色面具形容如狐。
「瞧你哭昏了頭,讓你清醒清醒。」許是少年剛過變聲期,聲音沙啞听起來很怪。
「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尚愁鳶擼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他,平日她卻不是這樣沖動的人,只因今日被人看見自己懦弱哭泣又被灌了一肚子涼水,所以才要訴諸武力。
剛一過來,溪水打濕衣衫她少女的婀娜體態已初現,尚愁鳶忽覺不妥又幾步退回去,整個人泡在溪水里打算用目光將那戴面具的頑劣少年戳三百個透明窟窿。
那少年撲哧一笑,狐狸面具上露出的一雙狡黠眸子閃動如星輝。
被嘲笑的尚愁鳶更是火冒三丈,她本是不喜歡生氣的,待人接物圖個和和氣氣你來我往,今日這少年卻分分鐘踩她怒點。她從水里模出個石頭,對著他腦袋就丟過去。
「死狐狸,扒了你的狐狸皮!」她氣急敗壞。
岸上少年躲過去哈哈一笑,說︰「有本事姑娘就來,扒了狐狸皮當狐裘,冬日倒也暖和,在下也可以終日擁著姑娘……」
眼見那廝越說越混蛋,尚愁鳶蹦上岸來就要揍人,白袖一甩溪水統統要往那少年身上濺。他自然知道這一甩暗含內力,身體後翻連連躲過去。
「凶婆娘,沒男人喜歡!」少年仍是嬉皮笑臉。
尚愁鳶要被氣死,惱羞成怒下手就狠,但是那少年身法靈動宛如叢間的狐狸,她一時間也無可奈何。那少年縱身上樹一腳點在枝椏上,猛然回首一張銀色狐狸面具可怖,尚愁鳶一愣,也就這麼短暫的功夫少年踩過的枝椏就直打她面門而來。尚愁鳶身子向後躍去躲閃,落地後卻不見了他的蹤影。
她咬牙切齒,那小子輕功甚好,甚好。
尚愁鳶氣鼓鼓往前尋了他半天,無果,算那小子好運氣,下次見了必定扒皮抽筋方才罷休。
她停下,看著月上枝頭,周圍黑漆漆的難辨去路,那匹透骨龍也不見了蹤影。她干脆一**坐在附近石頭上,開始思考人生。
該去該留,向來是人生一大終極難題。
樹影婆娑,有人腳步輕盈提一盞描著蓮花的青燈而來。
每次都是這樣,尚愁鳶回首總能與那雙沉靜澄澈的眸子不期而遇。
如今,是去是留好像由不得自己拿主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