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火整整燃了三天三夜方才停歇,滿山耀眼菩提花盡數被毀去,清涼寺眾僧為逝者超度,法螺輕揚佛音繚繞響徹南山。
九月末,大皇子高進謹遵先皇遺詔繼承大統,改年號為「涅槃」,暗喻著那些大火燒盡的,將在滿地灰燼里浴火重生一個嶄新的清明乾坤。
尚愁鳶卻冷笑,那場大火只不過是一個幌子,掩蓋了南陲新君上不了台面的滿月復陰謀罷了,斯人袞服華裳金冠玉帶,踩著血親的尸骨一躍而上,這樣看來所謂的血緣紐帶原來如此脆弱不堪。
新君新朝,朝廷上高家姜家暗潮涌動,高層勢力正面臨著一次大清洗大換血。尚愁鳶踏上回煙鸞宮的路,這馬車緩緩卻不知帶著她駛向命運的哪端。
馬車駛下山去,空塵在合歡樹前下棋,執黑子先行一步。對面坐了個月白衣衫銀線滾邊的少年,帶著銀色狐狸面具執白子步步緊逼。
「主子為何要將那‘幽人’贈給個黃毛丫頭,我倒沒瞧出她有什麼稀奇來。」白子落下,戴面具的少年發問。
空塵靜默不語,黑子落地有聲。
「且看她能否活過這場風波。」潔淨袖子摩擦在棋盤上,少年露出半截蒼白手臂,他說道,「對了,暗線來報,東唐、北齊那邊也有了動靜。」
「果不出我所料。」空塵抿嘴,將手中黑棋落下頓時局勢扭轉,白棋敗局已定。
他這雙手捧過經卷撞過佛鐘敲過木魚,行的卻是殺人勾當,偏偏不是為渡人而生的。
「啊啊啊啊……」狐狸面具少年嗷嗷亂叫一通,撓撓頭發道,「就知道下不過你,總被你拉來虐一番,跟你比我就是臭棋簍子一點成就感都沒。」
空塵輕笑一聲,對他說道︰「倘若她活不過這次變故,那把‘幽人’就歸你了。」
嗷嗷亂叫的少年愣住,眼中閃爍狡黠光芒,說︰「主子你這麼大方?那好啊,我倒要瞧瞧那丫頭的命有多硬!」說罷縱身而起,輕盈身子轉瞬隱入蕭蕭林中。
尚愁鳶打了個打噴嚏,嚇得一邊姜天姚以為她的病還沒有好,連忙又是模額頭又是端茶送水的。姜天姚心緒不穩,多半是因為南山上的一場變故,令她遺憾悵然,不過她對承認心系高解憂之事存著抵觸,尚愁鳶見她難過也不知怎樣寬慰,只好將高解憂送給自己琴譜轉贈姜天姚,然後便由她去了。
東唐使臣前來恭賀南陲新君臨朝,陛下于乾朗宮設宴隆重迎接,作為喝火教教主的尚愁鳶自然也得前去作陪。
宮裝寬大,珠簾深深,尚愁鳶無精打采端起一杯果酒放在唇邊輕輕一抿,簾子外面絲竹裊裊下美人翩躚起舞她也看不太清楚,反正她存在的意義不過是當好個端莊又不失威嚴的木偶罷了。
一曲終了,就听外面有人朗然道︰「素聞喝火教武學制霸南陲,不才在下馮先斗膽向教主討教一二。」
這下好了,木偶被人挑釁了。
馮先這名字她倒略有耳聞,此人少年成名,提一柄青干劍殺上九華山,以一人之力打敗五岳掌門挑下中原劍宗的名頭,怎麼如今又出現在南唐使臣之中?尚愁鳶本想端莊的拒絕這個不情之請,可是忽听上座的高進開口道︰「既然如此,點到為止即可,莫要傷了和氣。」
尚愁鳶一愣,沒想到那位竟然如此痛快的答應,好歹也應該推辭幾下嘛。她剛想起身又覺不妥,人家是久戰成名的中原劍宗,自己不過是個愣頭青,高下立判還用比什麼。也許馮先不明真相,但是高進此番將她推入虎口用心可謂險惡。
這麼快就拿她開刀了?
在喝火教有史可循的幾百年里,尚愁鳶可謂是個異數,往日可以坐上教主之位的,皆是由上任教主從高家或姜家等名門女子中擇選出來,親授武功精心培養。可是尚愁鳶既非世家女子,又跟前任教主沒什麼師徒名分,如此也能上位實在是異數。
所以自然成了有些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尚愁鳶一模手上的扳指還是站起身,她轉頭對後面姜天姚說︰「將那把叫‘幽人’的劍取來。」珠簾挑起,她款款走出。
眾人目光灼灼皆向她投來,而尚愁鳶竟在眾人模糊面容中一眼將他認出。
少年濃眉鳳目緋衣玉冠,妖冶似紅蓮卻不沾染塵世半點俗氣,直如宮花錦簇團團擁著九天仙人下瑤台。那般氣韻風致,教人怎舍得忽視?
她看到他,他也看到她。老天竟然以這樣的方式教二人重逢。
少年笑盈盈望著她。尚愁鳶將手攏進寬大袍袖里,真後悔今早嫌麻煩沒讓姜天姚給自己好好打扮打扮,還有這月白衣裙也太素了,早知就該穿那套紅的,方才配得上少年今日這緋衫子。
縱然心底千般思緒尚愁鳶也只敢淡淡瞧他一眼,然後對旁邊站立的馮先說︰「本宮今日衣著多有不便,不如就來個文斗。」
她與馮先四目對上,二人皆驚訝于彼此的年輕。
那馮先眉目疏朗青衫磊落,往那兒站著真有幾分一代宗主的風度,在那來的眾多男子中著實鶴立雞群,倘若沒有緋衣少年珠玉在側覺他形穢,尚愁鳶亦會覺得這馮先是一等一的人材。
「怎麼個文斗法?」馮先覺得好奇將目光投來,神色瞳子里映出那人素色宮裙輕紗掩不了的嬌俏嫵媚已躍然枝頭。
「今日這個吉慶時候,若是舞刀弄槍的見了血就不好了。」尚愁鳶踱步而去,「如今正值金秋時節,外面開了一院子柳葉銀桂,有風吹過時落花如雨。我們二人大可使出平生所學以劍御花,風停時誰人身上落花最少就算贏,這樣一來既文雅又不傷和氣。馮先生以為如何?」
馮先听後一愣,不著痕跡轉頭看向旁邊緋衣少年,見得少年微笑方才對尚愁鳶說︰「全听教主安排。」
眾人自然跟著移步瑞華園,走近時那緋衣少年對尚愁鳶眨眨眼,眨得她心里面一愣,緊接著又是一哆嗦。
桂林如千堆雪,風之過處更似濤浪翻滾,桂香濃醇使人不飲而自醉,想必造物主化出此間佳境時候必定心懷萬般詩意。
馮先提著青干劍在手,長劍出鞘劍身血槽深深,即使隔著幾步之遠尚愁鳶都感到凜凜寒意。另一邊姜天姚抱著那把「幽人」一路小跑過來,尚愁鳶接劍過後第一次這樣細致打量它。她輕輕拂過劍鞘上花紋,長劍出鞘似有悲鳴之音,宛如悠悠古戰場上血風過耳,殺將縱馬而過踩碎冢間枯骨。
愛劍之人都應識得,這的確是一把不輸青干劍的寶刃。
單等風起,兩人雙雙舞劍。青衣落拓,素衣驚鴻,劍轉疾疾片花不沾,二人身姿映在眾人瞪大的眼楮里。
正看著緋衣少年一左一右湊過來兩個年紀更小些的公子,左邊黑衣裳那個嗑著瓜子皺著眉頭道︰「兩個大活人跟朵花較勁有什麼意思,倒不如擼起袖子打得天昏地暗過癮。」
右邊淡紫衣衫的公子瞥一眼那個「三俗」,轉頭悠悠對緋衣少年說︰「馮先生劍法精進凌厲世人難及,那姑娘倒也有幾分眼色知道自己不敵,所以選擇這種方法避開正面沖突,倒不像某個愣頭青被揍趴下折了面子。」
「說誰呢,小爺我只不過是腳下一滑才輸的。」黑衣公子氣極用瓜子皮丟他,卻被那淡紫衣衫少年靈活躲過。
風起時,桂影招搖,那人寬大的素白宮裙舞動起來倒比一樹桂花還要招人眼球,少年眉眼含笑放下手中茶盞,見有瓣花悠悠落下藏進美人一頭烏發里。
風休住,尚愁鳶轉腰收劍,一氣呵成,看了看身上果然片花不沾,對面馮先亦是一身潔淨回首對她點頭一笑。
「二位劍法瀟灑寫意不相上下,今日倒讓孤大開眼界。」袞服龍冠那位眼皮都沒抬,淡淡飄出一句來。
听見上頭的發話了,下面的也紛紛對著兩人贊不絕口。
尚愁鳶舒了口氣,在風口浪尖尖上的感覺可真是熬人。縱然心底雀躍,但尚愁鳶面上也只敢淺淺一笑,然後將白袖輕拂目不斜視飄飄離去,在外人看來倒像淡定悠然寵辱不驚的模樣。
後來尚愁鳶也沒什麼心情坐在席上了,找了個托辭出來獨自坐在湖邊透氣,她將袖子里用手帕裹著的糕點拿出來捏碎了丟進湖里喂魚,傻魚們立刻聚攏過來爭搶著吃食兒。
「也喂喂我唄。」微風一動,淡淡龍涎香就到了近前。
尚愁鳶看著帕子里慘不忍睹的桂花糕,轉頭對緋衣美少年說︰「下次,下次讓你嘗嘗天姚做的桂花糕,真可謂煙鸞宮一絕。」
那人不說話,只將白手伸過來落在她的烏發上,把發絲間藏著的一瓣桂花輕輕拈出來。尚愁鳶不知他要做什麼,只覺得身子仿佛被定住般一動也不能動,他緋色袖子柔軟衣料蹭到她耳朵,她覺得癢癢的,心里面某個地方也癢癢的。
看著桂花被拈下來,尚愁鳶焦急張望後眉毛一撇,喪氣道︰「我還是輸了啊。」
那股奢華香氣環著她,尚愁鳶看著少年精致眉眼,心想即使輸了也不虧嘛。
「你怎麼會在這兒?」
「來見你啊。」緋衣少年眉眼依依,毫不猶豫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