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昌帝見她一張俏臉如罩了一層薄霜般,清清冷冷的,心知這時候便是再問她什麼,也是破不了她這冷面功的。干脆君子動手不動口,伸手到她胳肢窩內兩肋下一通亂撓,裴嫊果然觸癢不禁,一張臉再也繃不住,笑得喘不過氣來,手上的梳子也掉到了地上。
楊楨也不敢太鬧她,一見她笑了,便停了手,「剛才到底哪里不痛快了,跟我說說,嗯?」
裴嫊凝目看了他半晌,看到他眼里那清清楚楚的關切和在意,心中忽然有些傷感起來。垂下眼簾,輕聲道︰「妾只是在想,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聖上待我好時,便會命橘泉偷偷給我服些安神助眠的藥。只不知,若有朝一日聖上厭了妾身,只怕橘泉姑娘也要換個主人了。」
「朕才寵了你幾日,放著好日子不過,倒操心起會不會失寵了?」弘昌帝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取笑道︰「朕既把橘泉給了你,便再不會將她賜給別人的。」
其實裴嫊對于「紅顏未老恩先斷」這種事也就是感嘆一下而已,無論是《後妃傳》里所載,還是她從小在衛國公府親眼所見。從來都是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便是曾專寵于一時,後來還不是只見新人笑,哪聞舊人哭,更何況她此時也算不上專寵。
裴嫊一向是極有自知之明的,她總覺得凡事要先想好最壞的可能,那麼便是有一天當真壞事臨頭,也不至于倍受打擊。是以她對失寵這件事是完全沒什麼懼怕感的,對女人來說橫豎早晚都會有這一天,倒不如始終抱著一顆平常心,淡然以對。
但是另一件事可就不是這麼容易就能淡然以對的了。試想,你身邊的貼身宮女全是弘昌帝的心月復,給你喂了幾個月的安神藥你都不知道,這種感覺誰會喜歡?便是為著她的身體著想她也不樂意。
裴嫊只能把話再說明白一點,即使這樣可能會得罪弘昌帝她也不管了,「妾可不敢再讓橘泉侍奉了,不知不覺的便被喂了幾個月的安神藥,誰知道下一回又會偷偷給我吃些什麼?」
弘昌帝听了這話,臉色立時就變了,自已為她如此費心,她不但不領情反倒還怪上了自己,抱著裴嫊的手立刻就松開了。
裴嫊之前整個被他抱在懷里,此時外力一去,重心不穩,立時朝後倒去。
弘昌帝就是再惱她,心里火氣再大,也做不到眼睜睜看她摔在地上,忙伸手把她接住。這才發現其實她身子抖的厲害,偏臉上還要做出一副強自鎮定的模樣來,不覺心中一軟。
過了半晌才道︰「是朕想得不夠周全,這樣的事以後不會再發生了。她和瑞草因為各有所長本就是朕專門調來侍候你的,日後凡她們經手之物都讓你先知道其性味藥性如何,絕不會再把你蒙在鼓里。」
見裴嫊仍是低著頭不說話,摟緊了她嘆道︰「朕做這些都是為了你的身子,朕何曾傷過你。你仍是信不過我嗎?」
他這句話可把裴嫊驚到了,他要自己相信什麼?自己又是他什麼人?說好听些,自已只是他一個品級低微的小妾,往難听了說,自己就是個玩物,不過供他取樂的玩意兒罷了,他到底要自己相信什麼?
弘昌帝這些天對她的各種寵溺,她全是以一個妾室的心態來面對接受的,男人和那些寵姬們在一起時不都這樣嗎?摟摟抱抱,又是模又是親的。
當日生母和雲姨不也是這樣說的嗎,娶妻娶德,納妾納色。于男子而言除了正妻,其他的妾侍都不過是以其美色供男子享樂的玩物,是以身為寵姬妾侍只需順著男主人的意,任他們恣意妄為,溫順乖巧,曲意承歡就是了。
至于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相濡以沫、白頭偕老這等夫妻之情,那是只有正妻才可與夫君享有的。生母在世之時最大的心願就是能見到她身著一身大紅嫁衣,坐著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嫁到一戶好人家去做正房嫡妻。
可惜自己不僅累得她早早去了,還不知廉恥,主動自請入宮給皇帝做妾,既然是她自甘墮落,也就怪不得現在整日被弘昌帝這般輕薄相待。可是他和鄭蘊秀在一起時可不是這樣的,總是對她敬重有加,親近而不狎昵。
他倒是要自己一個玩物相信什麼呢?
直到用膳的時候,裴嫊還在琢磨這個問題。想到鄭蘊秀,她這才發覺似乎已經有好些天沒見到鄭蘊秀到這永安宮來了,而弘昌帝也好一陣子沒去南燻殿了。
難怪這些天弘昌帝多得是時間和自己廝混,都過了這麼長時間,莫非弘昌帝還沒想明她當日彈的那首琴曲的曲中之意嗎?還是他二人之間又生了什麼誤會,起了些罅隙?
弘昌帝見她一副若有所思,欲言又止的樣子,給她夾了一筷子如意筍尖,「你想說什麼就說吧。」至于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早被弘昌帝自己給破了,只要是和裴嫊一道用膳,總要和她說笑幾句。
裴嫊哪敢直接問出來,想了想婉轉地說了一句,「妾只是覺得好些日子沒見修儀娘娘到永安宮來了。」
弘昌帝放下筷子,直直的看著她,「你到底想說什麼?」
果然自己心中所想在弘昌帝面前完全是無所遁形,「是妾僭越了,妾是見這些日子聖上很少見修儀娘娘,不知是否是修儀娘娘無意中冒犯了聖上,有些擔心她,這才……,還請聖上恕罪?」
弘昌帝眼中神色有些復雜起來,「你和她倒是要好?」
「妾同修儀娘娘同日入宮,當時便相談甚歡,後來又曾得修儀娘娘數次施以援手,時時照拂。妾在幽篁館閉門思過之時,若不是修儀娘娘冬日送炭,還將妾先前那張琴也送了進來,妾還不真知要如何熬過那個冬天呢?」
卻听弘昌帝語氣陰沉地問了一句,「你一直以為那琴是鄭蘊秀給你送進去的?」
裴嫊覺得有些奇怪,「難道不是嗎,不是修儀娘娘求了聖上的嗎,除了她還會有誰?」
弘昌帝被她氣得夠嗆,抬手就在她額頭上彈了一下,罵道︰「若不是得了朕的允許,瑞草敢把那張琴給你送進去?便是鄭蘊秀送的那些炭,若不是朕默許,能送得進去嗎?」
裴嫊揉著額頭的手頓時就僵住了,她慢慢放下手,抬眼看向弘昌帝,覺得心里亂糟糟的,有無數個疑問想要問出口,但是一對上弘昌帝略帶期盼又有些熱切的眼眸,卻又不知到底要問什麼才好。
弘昌帝也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她,等著她的下一句話。
卻見裴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給他行了個大禮,「妾身愚鈍,若非聖上明示,至今還不知道原來聖上的天恩早已澤被妾身,妾再三受聖上隆恩,無以為報,只能跪拜君前,以謝皇恩。」
耳邊隱約听到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裴嫊未及多想,便听弘昌帝笑道︰「誰說無以為報,朕不是早說了要你以身相許嗎?」
這回再听到以身相許這四個字,裴嫊的反應總算沒上回那麼大,微一躊躇,輕聲道︰「早在妾入宮之時,此生此身就已經是聖上的了。」
弘昌帝將她從地上拉起來,故意調笑道︰「名份上倒是早歸了朕,可是你這身子可至今還沒真正許給朕吶!」
裴嫊也不知道為何,就算她的身體現在已經能接受弘昌帝的撫模擁吻,但是每當他想要再進一步時,她的身體還是會有某種莫名的恐懼害怕。明知這床第之歡總有一天是逃不掉的,卻還是想要能拖一天便是一天,興許哪天弘昌帝有了新歡將她丟到一邊,她便能躲過身為女子的這一劫了。
見弘昌帝又抱著她朝床榻走去,她趕緊轉回開始的那個話題,「再過五日,便是鄭修儀的芳辰,聖上可,聖上……」再後面的話全被弘昌帝給吻得干干淨淨,再說不出一個字來。
眼見裴嫊的衣服就要被他扒光了,幸而此時外頭傳來長喜有些發抖的奏報聲,「啟稟聖上,兵部尚書章大人有要事求見。」
弘昌帝不甘心地又親了她好幾口,才朝門外道︰「朕知道了,讓他去明德堂先候著,朕這就過去。」先幫裴嫊系好衣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便朝門外走去,臨到門口時忽然回身對裴嫊道︰「鄭修儀的事,朕自有主張,你就不用操心了。」
五天後,裴嫊看著手中弘昌帝親自遞到她手中的請帖時才知道之前弘昌帝所謂的「自有主張」究竟是什麼主張,原來弘昌帝自掏腰包,給鄭修儀在花萼相輝樓辦了一場極隆重的生辰筵席。
「朕下午要召見幾個大臣,你可要等朕和朕一起過去?」
別說裴嫊听出了弘昌帝語氣中那一絲猶疑,就是她沒听出來也是打死都不想和弘昌帝一起去的,她可不想鄭蘊秀誤會什麼。
雖說因為弘昌帝的嚴密封鎖,至今在永安宮也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她這些日子都是住在含章殿弘昌帝的寢閣中,每日和聖上同寢共食,至于永安宮外,就更沒人知道她早已爬上龍床的消息了。
本來對于這一點,裴嫊還是有些懷疑和擔心的,畢竟宮中的消息就像紙里頭的火一樣是極難瞞得住的,她可不信弘昌帝真有這麼大能耐就能把這樁事封鎖得滴水不漏。可等到她有些心虛地提前到了花萼相輝樓,見那些已經到場的嬪妃們見到她時臉上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變化,這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氣,想來弘昌帝便是為了鄭蘊秀也一定會將這件事瞞得水泄不通。
今日的壽星,鄭修儀自然是早早就到了的,她一見裴嫊,便笑容滿面,極是高興,跟圍在她身邊的幾嬪御說了幾句,便走上幾步,親自來迎裴嫊,不等裴嫊開口便先挽著她的手親親熱熱地道︰「可算見著你了,咱們這都多久沒見了,九月里,我命人給你送去的東西你可喜歡?」
當時裴嫊已經又被叫到弘昌帝身邊當值,是橘泉代她收的,她早想當面道謝,可惜一直被弘昌帝關在永安宮里,難得這回弘昌帝肯大發慈悲,終于放她出來透個氣,「多謝修儀娘娘總是記著妾,那幾枝翎毛可是雉雞身上的尾羽嗎,真是漂亮,我極喜歡的。」
「你喜歡就好,也不枉我親自獵到那只雉雞。」
裴嫊一臉羨慕,「修儀娘娘果然是才女,這麼快就學會彎弓射箭了!」
就見鄭蘊秀粉面含羞,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炫耀地道︰「都是聖上教得好,其實這只雉雞還是聖上教我射箭時握著我的手射下來的呢,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能得聖上親自手把手的教,這宮中又有幾人能有修儀娘娘這般的福氣呢?」這話裴嫊說得是真心實意。「妾也沒什麼別的好東西,親手繡了這件琴囊恭賀娘娘芳辰,願娘娘芳華永駐,永享華年。」
鄭蘊秀含笑接過,遞給身後立著的添香,又和裴嫊說了幾句,見德妃過來了,便跟她說了聲失陪,忙上前迎候德妃。
裴嫊也趕緊跟在其他嬪御後面去給德妃行禮問安,因此時還未到開筵之時,鄭蘊秀便請眾人先在偏廳中落座,先用些茶水。
裴嫊不著痕跡的掃視了一圈,既沒見到裴婧也沒見到裴嬿,至于她的太後姑母,她便用腳指頭想也知道就算弘昌帝給她下了帖子,她也是不會來的。
等弘昌帝一到,因說今日鄭修儀乃是壽星,硬是讓她坐在自己的右首,德妃坐在左首相陪。再往下左右兩邊幾十個席位上都坐滿了人,弘昌帝親自寫的帖子送到各宮妃嬪處,讓她們來為鄭修儀賀壽,又有誰敢不來呢!
一時眾人入座開席,只見各種奇珍異饌、龍肝鳳髓流水價的送上來,所用的酒更是宮中最上等的貢酒,百花醉。
除了弘昌帝原本安排的絲竹歌舞之外,不少宮嬪紛紛主動請纓,願以一已之才藝所長獻丑于尊前,為修儀娘娘賀壽,也為聖上助興。
裴嫊端坐在角落里,強令自己看著場中的歌舞,可惜每次堅持不了多長時間,她的眼珠子就又轉到了坐在最上首的那三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