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昌帝看著眼前的女人,她著一件淡藍色的對襟褙子,月白霜綾抹胸,下系一條梅花暗紋冰綾紗做的裙子,墨雲般的發髻上只插了一枚白玉梅花釵。整個人瞧上去如月下梅花般淡雅清新,飄逸出塵。
明明她離自己很近,近在咫尺,可是卻又覺得她離自己很遠,越來越遠。
「怎麼在翠華宮呆了這麼長時間,還去了什麼地方嗎?」弘昌帝的聲音不自覺的便溫軟了下來。
「請聖上恕罪,妾未得聖上準允,從翠華宮出來後又去裴美人所住的瓊華軒小坐片刻,還請聖上責罰。」裴嫊說完就跪在了地上。
弘昌帝揉了揉額頭,只覺得無力,他長嘆一聲,將裴嫊扶了起來,柔聲道︰「我怎麼會怪你呢,你若是想你妹妹了,不如便讓她每日過來陪你說說話,解解悶,只要你喜歡,朕都答允你。」
「妾拜謝聖上隆恩。」語氣里沒有分毫的感激,只有淡然的恭敬。
弘昌帝再也忍耐不住,狠狠的將她的唇堵上,有些瘋狂地在她口中盡情吞咬吮吸,簡直恨不得把她的舌頭給吞入月復中。
裴嫊閉上眼楮,任其施為,她這副逆來順受的死魚樣子徹底激怒了弘昌帝。他一把抱起她大步朝床榻走去,也顧不得此時還未到夜晚,紅日尚未西沉,還算是白日,便撲倒在她身上,將她衣衫盡褪,白日宣銀起來。
她越是一動不動,毫無反應,他的唇舌、一雙大手還有某處地方就進攻得越發激烈瘋狂,熊熊燃燒的就像一把火一樣想要用自身的熱量去融化身下這塊寒冰。
裴嫊卻只覺得疲倦,一種從心底泛上來的深深倦意。弘昌帝此時此刻伏在她身上的異常作為,她不是沒有感覺,但她從中感受到的卻不是來自男子心中無奈而瘋狂的熱情,而是男子身體的本能沖動,不過是男人獸性的那一面罷了。
她想起下午去看鄭蘊秀時她說的那些話。
本來鄭蘊秀剛一回宮時,她就該去看望她的,有幾次她都已經換好衣裳,梳洗一新,吩咐準備好輦車,最終卻還是邁不出永安宮的大門,因為她過不了她心里的那道坎。
那天從繪真堂里出來後,她便不知該如何去面對鄭蘊秀了。
夜闌人靜,孤枕不眠的時候她也在心里無數次的自嘲過自己,有什麼差別嗎?便是她沒有去過繪真堂,沒有發現弘昌帝藏在他畫案上的秘密,她不也一早就知道鄭蘊秀在他心中是獨一無二的存在嗎?那為什麼她先前就可以一點醋意都沒有,但是現在,一顆心卻再也無法平靜下來了呢?
最終她還是去看了鄭蘊秀,因為有些事不是你想逃便能逃得了的,這世上有些事,有些真相你總得去面對,而早面對總比晚面對要好上那麼一點兒,至少能讓她死也死個明白,一顆心再不會懸吊在半空猜來猜去。
鄭蘊秀都對她說了些什麼呢?
病中的鄭蘊秀臉色很不好,原本如玉般潔白的肌膚隱隱透出了一絲萎黃,回宮之後,她已經休養了半個多月了,卻仍是病得起不了床,需要臥床靜養。
她見到裴嫊來看她,倒是頗為高興,拉著裴嫊的手沒說幾句就開始哭起來。
「都怪我這身子不爭氣,不過一點小病,卻這麼久還不見好,日日躺在這床上,好生無趣。」
裴嫊見她一臉病容,心里也有些不好受,溫言安慰她道︰「只要阿秀放寬心,好生調養,這病總會好的,聖上不是已經讓周太醫還給阿秀診脈了嗎,他的醫術最為高明,過不了多久,阿秀定會康健如初的。」
鄭蘊秀拿帕子拭了拭眼角的淚痕,「也是聖上的恩典,難為聖上還記掛著我,不但遣了周太醫來給我診脈還日日都來看我,又賜下一堆東西給我。聖上如此恩德,也不知我今生如何能報得一二?」
裴嫊垂下眼瞼,不敢再去看鄭蘊秀的眼楮,輕聲道︰「在聖上的心里,阿秀是最特別的,所以聖上無論怎樣對阿秀都是再自然不過的,只要阿秀能養好身子,長長久久的陪在聖上身邊,我想聖上便別無所求了。」
鄭蘊秀的臉上忽然顯出一種深切的痛楚和羞愧來,「我這破身子,便是養好了病又如何,縱然日日長伴君前,可是卻不能,卻不能……」鄭蘊秀再也說不下去了,已是泣不成聲。
裴嫊吃驚地看著鄭蘊秀,她想起鄭蘊秀入宮後關于弘昌帝和她之間的種種傳聞,難道,難道說?
鄭蘊秀永遠都是善解人意的,她抹了抹淚,繼續道︰「身為聖上的妃子,卻因為體弱而不能承歡君前,不能為聖上分憂。我,我有時想想真是恨不得干脆死了才好。」
原來這麼久以來,弘昌帝確實不曾和鄭蘊秀圓過房,而他之所以不與她圓房的原因,原來是鄭蘊秀的身子太差,承受不起嗎?
裴嫊忽然覺得胸口悶得有些透不過氣來,想一想自己得寵的時間,不正是在鄭蘊秀日漸得弘昌帝看中的時候嗎?
而那一晚,她第一次真正承寵的那晚,弘昌帝是先去了鄭蘊秀的寢宮陪她共度生辰的。她本以為那一晚他是不會再回來的,可沒想到,半夜他卻突然回來了,撲在她的身上,急切而又粗暴,折騰得她痛不堪言,幾乎昏死過去。
她凝目看著鄭蘊秀和她生得極像的一雙眼楮,怪不得,怪不得他會選中自己,甚至不顧自己裴家女的身份,原來自己不僅僅是做了鄭蘊秀得寵的擋箭牌,更是做了代她承恩雨露,為君解憂的床上的替身。
聖上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啊!簡直比她的姑母還會利用人。在姑母眼里,她不過是枚為了家族利益而入宮的棋子,可是在弘昌帝眼里呢,她到底算是什麼?
到底是為他所愛的女人擋箭的盾牌,還是替人承寵的一具肉身,亦或只是一個可憐可憎的笑話而已。
裴嫊覺得自己此時就像是一具行尸走肉一樣,魂魄一無所靠,無處依從,只恨不得捂上眼楮,塞住耳朵,再也不看,再也不听,就此渾渾噩噩的,一無所覺才好。
可惜鄭蘊秀接下來所說的言語仍是清清楚楚的落入她耳中,「我有時真覺造化弄人,若是我和聖上此生無緣,為何讓我早在十一年前便得遇聖上?……我第一次見到聖上,是在隆興二十二年的上元燈節,當時因為庚辰之亂,我險些被亂兵所傷,幸得一位公子相救……,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就是當時的九皇子,如今的聖上。……可若說我和聖上緣定今生,卻又為何讓我這身子如此的不爭氣,不能仰承雨露之恩,為聖上解憂……」
她說什麼,「十一年前,」也就是說早在十一年前,上元燈節的時候他們就相識了,原來他們二人那麼早就已經相遇相識,還曾上演了一幕英雄救美。
可笑自已之前還以為弘昌帝之所以會對鄭蘊秀青眼有加,全是因為五年前上巳節在承平大長公主所辦的游園會上,鄭蘊秀將她手中那朵杏花投給了名為韋林之人所作的一首五言絕句。
當日的游園會,名門貴女們在內院彈琴斗舞,比拼才藝,男子們則在外院曲水流觴,題詩詠懷,且要將每人所作之詩眷寫到花箋上,送入內院,由一眾貴女品評。每位貴女手中均有杏花一朵,若心悅某人詩作,便可將手中杏花放在寫有他那首詩作的花箋上,最後誰得的杏花最多,誰便是當日詩會的杏花郎。
那位韋林所作之詩,裴嫊也看了,確是詩作天成,妙手偶得,極為不俗,便是有京城第一才子之稱的賀仙芝所作之詩與其相比,也略輸半分。只可惜,每張詩作的左下角均需寫上何人所作,這樣一來,在評判其詩作高低時便免不了失之公允。
如承平大長公主之子容清這等王孫公子,賀仙芝這等久負盛名的才子等人自是杏花落滿頭,至于收獲仕女們所投杏花最多的許潤,裴嫊認為這完全是因為他那張貌比潘安,嫉殺衛玠的俊臉,和他最上等的容貌相比,他寫的那首詩不過是中人之姿罷了。
而那位韋林,既名不見經傳,也沒听說他是什麼新出爐的美男子,詩寫得再好也不討貴女們的歡心,只得了一朵杏花,不過這唯一的一朵杏花卻是京城第一才女鄭蘊秀所投。
當時裴嫊便在心里暗贊了一聲,不愧是京城第一才女,果然好眼力,也果然好風骨,不同流俗。若不是自己手中那朵杏花硬是被她妹妹裴嬿要了去投給了許玠,她也會給這位韋林投上一朵杏花。
不過半個時辰後,她就不是惋惜自己沒能給他投上杏花,而是慶幸自已沒把杏花投給他了。
賞鑒完一眾公子們的詩作後,裴嫊實在不耐煩看一票貴女們矯揉造作的才藝展示,便尋了個借口去園子走走,走到一處竹林,見其間有一座小小的二層竹子搭建的亭子,喜其幽靜別致,便信步走上其間,上到二樓,臨窗望了一會兒風景,覺得有些累了,又嫌風大,便將窗戶關上,坐在竹榻上歇息。
等她歇夠了,正想起身下樓,回去找裴嬿時,忽听南窗下有男子的聲音傳來,「九哥,方才你可看仔細了,那位京城第一才女不但眼光極好選中了九哥的詩,其容貌也不遜于她的才名呢!」
裴嫊大吃一驚,不是說這內院是不許男子進來的嗎,為何又會有男子聲音傳來,若是被她撞上了,那她的閨譽可就毀了。
她嚇得趕緊縮在窗子後面,凝神細听,听到另一個略有些低沉的男子聲音道︰「確是才色雙絕,難得一見的佳人。」
先頭那人笑道,「九哥若是動了心,采選時將她召入宮中不就得了。」
那九哥道︰「姑母這游園會辦得不錯,裴家那個一襲紅裙的小姑娘長得也不錯,不妨一並采選入宮。」
「你宮里不是已經有了一個裴家女了嗎,怎麼還要再納一個?」
九哥的聲音變得有些冷然,「你以為便是我不想納,裴家那些人就不會往我這里塞了嗎?」
「九哥……」
聲音漸轉低微,想是二人從亭下經過此時走得遠了,便再听不見了。
這一听之下,裴嫊簡直被驚得非同小可。原來被她听到說話的兩人中,那個被稱做九哥的便是當今天子,弘昌帝。
所以裴嫊一直以為弘昌帝始終對鄭蘊秀這樣好,是因為她曾慧眼獨具,不因身份地位而以才品評,將她那朵杏花投給了其時化名韋林毫不起眼的弘昌帝。
然而,如今她才曉得這二人的緣份竟然在更早的時候,月老就已經為他們牽上紅線了。
而自己,不過是一個可悲可嘆的替身,一個笑話罷了。
「姐姐,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這麼難看,可是哪里不舒服嗎?」鄭蘊秀搖了搖裴嫊的手。
裴嫊這才微微回過神來,強笑道︰「沒什麼,可能這些日子沒睡好,並不打緊的。」
鄭蘊秀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姐姐是不是已經知道了,所以這才夜不安枕。姐姐只管放寬心,也千萬不要埋怨聖上,畢竟是衛國公和齊國公有錯在先,身居高位卻觸犯了國法,雖被免了朝中的官職,但卻仍享有世襲的國公爵位,可見聖上仍是要護著你們裴家的,等到過些時日,聖上的氣消了,姐姐再去求一求聖上,或許二位國公仍舊可以官復原職也說不定呢。」
之前被左一個驚雷,右一個霹靂的砸下來,等到父親伯父被罷官這第三個重擊再砸下來時,裴嫊已經沒什麼感覺了。弘昌帝不喜裴家她又不是今天才知道,五年前,她躲在竹亭上無意中听到弘昌帝說的那幾句話時她就知道了。
她想起她最後听到的那一句︰「橫豎不過是多養個女人罷了,既然他們願意把女兒送進宮來守活寡,朕又何必攔著他們呢?」
不正是因為這一句,她才會削尖了腦袋,不擇手段,搶了妹妹的機會也要進宮嗎?為的便是當時弘昌帝那「守活寡」三個字正中了她的下懷。
可是一切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她本是奔著在宮中守活寡而來,最後卻和弘昌帝夜夜被翻紅浪,共赴巫山。最可笑的是,弘昌帝真正想與之共度雲雨的並不是她,她只是一個替身玩偶,只不過因為眼楮長得像鄭蘊秀,這才被他選中。
他一邊在自己身上肆意發泄著他因鄭蘊秀而生的身體上的欲求,一邊卻仍是深深厭惡自己的家族,不放過任何一個打壓河東裴氏的機會,不遺余力的打擊自家的所有勢力。
裴嫊覺得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她才真正看懂了弘昌帝,之前埋在她心頭的那些一個個疑惑之處,不解之迷,如今從鄭蘊秀這里,她全都找到了答案。
原來從上元節到端午節的這些日子,這些她以為的幸福日子,不過是一場夢罷了,因為太過美好,所以也注定了只是一場夢,而如今,也該是夢醒的時候了。
當你發現美夢破碎終成空時是什麼感覺?心痛嗎?不舍嗎?還是會憤怒呢?
在裴嫊而言,她只覺得輕松,是的,她一下就松懈了下來。因為便是在那些最美好幸福,甜蜜溫暖的日子里,她的心底深處也始終有著那麼一絲恐懼和不敢相信,擔心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弘昌帝怎麼會當真把她放在心上,待她如珠似寶呢?她這樣的人又怎配享有此等幸福?
果然,一切如她所懼怕,或者說一切如她所想的那樣被驗證了,弘昌帝確實沒把她放在心上,他真正放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