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君記 第106章 樹倒山傾無可依

作者 ︰ 綠意生涼

弘昌帝臉色微變,他松開裴嫊的下巴,立起身來俯視著她,「朕為何要處置你,淑妃又何罪之有?」

「妾身負二罪,不能守護皇嗣,此其一也,身為河東裴氏之女,此其二也。無論聖上如何責罰于妾,妾絕無怨言,若聖上開恩,如準許妾同堂姐、妹妹一道去報恩寺落發出家,妾感激不盡,願一生為聖上祈福。」

裴嫊跪在地上,垂首等了好久,也不見弘昌帝發話。她此時心中全無畏懼,倒也不覺得這段等候宣判的時候有多難熬,甚至跪了這麼久,也不覺得腿麻,仍是靜靜地跪著,安然等著弘昌帝對她的處置。

「你先回去吧,朕還要想一想,到底怎麼處置你才好!長喜,你送淑妃回同心殿去。」末了,裴嫊只等來了這一句,那聲音里竟透出一股深重的倦意來。

然而裴嫊的一顆心卻如墜入無底深淵,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同心殿的。一回到同心居她就默默的爬到床上,放下床帳,把所有的被子都裹在身上,像個縮在殼里的烏龜一樣縮在被子里,什麼都不去想,只是緊緊的閉著雙眼,在一片漆黑寒冷中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裴嫊狀似平靜如常的過了三天,仍然沒有等到任何關于她的責罰,弘昌帝也再沒有召見過她。

盡管已經猜到會是這麼個結果,但裴嫊的心中還是陡然生出一股怒火。

難道都到了這個地步,弘昌帝還不打算放棄她,還要讓她繼續做鄭蘊秀的替身,在他身下承寵供他享樂嗎?

難怪自己剛醒過來時,弘昌帝會用如此痛恨的眼神瞪視著自己。若自己當真是有了身孕,也許河東裴氏還能再苟延殘喘些時候,弘昌帝多半會等自己產子後再動手處理掉自己的母族。到那時,自己身為罪臣之女又有什麼資格好撫養龍子鳳女呢?正好順理成章的把這個孩子養在鄭蘊秀名下,然後,再順理成章的將她送上皇後寶座。

可惜自己卻被德妃這麼一攪合,流產了,壞了弘昌帝之前的一番苦心謀劃。

裴嫊忽然無比的羨慕裴婧和裴嬿,至少她們還可以出宮,而她卻連落發為尼的資格都沒有。

難道說她就繼續呆在宮里,住在這可笑的同心殿里,像只被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繼續做為鄭蘊秀的替身活在這個宮里,活在弘昌帝的身邊,任由他每夜在床上對自己需索無度,縱情□□?

不,這種如行尸走肉般的日子,她再也不要過下去!

第四天起,裴嫊開始絕食,她躺在榻上,無論橘泉和瑞草怎麼勸她,始終滴水不進,粒米不沾。

第二天晚上,弘昌帝就到了同心居,立在她的床榻邊上,怒容滿面,「你這是做什麼?想要要挾朕嗎?」

裴嫊虛弱的睜開眼楮,勉力開口道︰「妾不敢,妾只是覺得妾身負重罪,聖上不責罰于妾,是聖上寬厚仁德。咳咳,聖上待妾如此仁慈,更讓妾覺得心內不安,愧疚難當,只能自己來責罰自己,咳咳。」她嗓子因為兩日滴水未盡,沙啞得厲害,連她自己听了都覺得太過刺耳難听。

「你們河東裴氏一族,如今只你一人還是朕的淑妃,其余人等不是庶人就是罪人,他們還全都指望著你能夠救他們一命呢?」

裴嫊只當弘昌帝是嘲諷調侃于她,神色分毫未變,仍是一臉平靜地道︰「妾時刻牢記宮規,後宮不得干政,且古語有雲,‘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若是我那些親人族人當真犯了重罪,理當依法懲處。聖上乃少有的明君聖主,自會明查秋毫,既不會冤枉了他們,也不會徇私枉法。」

「朕的確不會徇私枉法,是以,你那位二哥裴岩,因私通敵軍之罪,已經被判秋後問斬了。」弘昌帝緩緩說道。

裴嫊原本的一臉平靜此時終于有了些小小的波動。

那個人,曾是她心里最敬重、最信賴、最喜歡的兄長,無微不至的呵護照顧她了十二年。

可也是這個人竟會欺辱于她,害她跌入池中,累死生母,此後一生都活在一片掙不月兌,逃不開的深重陰影里,痛恨愧疚,不得解月兌。

一時听到他要被問斬的消息竟不知是該難過還是歡喜?

縱然她再恨那個人,可他畢竟曾經關心愛護了她十二年,听生母講,打從她還是個嬰兒時起,她這位二哥就是疼愛喜歡她。可是誰能想到,原本美好無比的兄妹之情最後竟會讓他……

事後,他應該也是追悔莫及的吧?所以遠離父母親人,投身西南大營,九年里從不曾回來過一次,可是因為無法再面對自己?

「他,他當真犯了私通敵軍的罪名嗎?」裴嫊還是問出了這句話,她只顧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全然沒有注意到弘昌帝早已臉色鐵青,雙拳緊握,額角青筋畢露,跳動不已。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弘昌帝的聲音冷得如同臘月里的寒冰。

裴嫊心內一顫,再開口時,嗓音都有些發顫,「敢問聖上,為何,為何要這樣誣陷我二哥,要給他安這樣一個罪名?河東裴氏已然一敗涂地,難道聖上還要斬草除根嗎?」

「斬草除根?哼,朕若是當真要把你裴家斬草除根的話,早就全都收監下獄,一並問斬。朕想要的,只是他裴岩一個人的性命。」

裴嫊忽然覺得渾身冰冷,心口發緊,呼吸都有些困難。她緊緊捂住心口,閉上雙眼,不敢問出那一句︰「為什麼?為何只想要他一人的性命?」

「愛妃就不好奇朕為何只想要他一個人的性命嗎,嗯?」弘昌帝可不打算放過她,也不用她說什麼,直接上前一步俯身到她耳邊,輕聲道︰「你以為當年你和他在荷花池邊上發生的那樁丑事,除了你們兄妹兩就再也沒有人知道了嗎?」

裴嫊如遭雷擊,只覺萬箭穿心,便是世上所有惡毒尖刻的話語匯集成一處都比不過弘昌帝的這句輕聲耳語更能碾碎她的心。

她也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猛得從榻上躍起,一頭便往床邊案幾的尖角上撞去,恨不得立時死了才好。

但她再快也快不過弘昌帝。下一瞬,她就被弘昌帝攔腰抱住,狠狠扔回床榻上。

「長喜,端上來。」弘昌帝陰沉著一張臉,接過長喜躬身呈上來的那碗米湯,一手捏住裴嫊的下頜兩側,使勁一捏,硬逼著裴嫊張開嘴巴,右手便將碗中盛著的米湯朝她嘴里灌去。

「你想死?朕就偏不讓你死!朕要你好好活著,活著看到你那些家人親族,兄長姐妹都會是一個什麼樣悲慘的下場!」

裴嫊避無可避,只得竭力不去吞咽,大半米湯順著她唇角流淌到她的脖子里,但仍有小半碗米湯還是滑入了她的咽喉。

「咳、咳、咳……」弘昌帝甫一松手,裴嫊便捂著胸口大聲嗆咳起來。

弘昌帝站在一邊,冷冷地看著她,任她咳得滿臉潮紅,淚流滿面,眼中的神色也沒有一絲松動,反而愈發狠厲起來,恨恨地把手中的碗砸了出去,還嫌不解氣,又將床邊的幾案推倒,連邊上那面幾有一人高的妝鏡也不放過,一腳給踹翻在地。

「你們都給朕看牢了淑妃,朕不管你們用什麼法子伺候她。若是她再想尋死,但凡撞破一點皮,少吃了一頓飯,朕就把你們全都發配到軍營里去做軍妓。」

最後,暴怒中的天子對著一屋子的宮人丟下這樣一句口諭,怒氣沖沖的轉身離去,再沒有看癱軟在床上的那人一眼。

裴嫊大睜著雙眼,眼神散亂,目光茫然,瘦弱的身子陷在床褥之間,整個人看上去如同一個紙人一般,毫無生氣。

原來這世上有一種痛苦可怖,比死亡更甚,那就是生不如死。

此時此刻,她就是生不如死。

弘昌帝臨走前發下的那道聖旨被一絲苟地執行著。雖然弘昌帝發話不管用什麼法子只要讓她不死就行,但裴嫊卻沒受多少罪,既沒有被綁在床上行動不得,也沒有被橘泉她們用弘昌帝那樣粗暴的喂水喂飯的法子來伺候她進食。

橘泉不知從哪里找來一種香,每日燃在室內,這香香氣平和,聞著讓人心神安悅,放松無比。不僅如此,這香還能讓人四肢酸軟,不僅無力再去做出撞牆撞柱子的舉動,也無力抿緊嘴唇去拒絕進食。

但盡管這樣,裴嫊床前依然不分晝夜的守著四個宮女,生怕這位淑妃有一絲不妥。

而弘昌帝果然說到做到,不但這般讓她「好好活著」,還時不時的就會讓橘泉告訴她關于裴家眾人,那些她所關心的家人妹妹的最終下場。

她的姑母,昔日的裴太後,如今的裴庶人在被受盡了孝慈順聖太後——弘昌帝在給自己的生母沉冤昭雪之後,便追封其為孝慈順聖太後——當年所受的種種酷刑後,一杯毒酒,了卻殘生。她活著時,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後,十年的太後,享盡無上尊貴,死時卻是一卷草席,以糠塞口,埋于荒野亂墳之中。

她的父親裴無濟和伯父裴元慶都被褫奪了一切官爵,逐出京城,河東裴氏一族三代之內不許參加科考,入朝為官。

她的堂姐裴婧,妹妹裴嬿全都已經落發出家,不過不是在報恩寺,而是之前專為裴婉所建的薦福庵。

得知這個結果,裴嫊心中竟莫名覺得有些安慰,總算是在自家姐姐當主持的庵堂里落發修行,雖然此後要吃齋念佛,但總比在那污糟誨yin的報恩寺要好得好。

短短十日內,她所有親眷族人的下場結局她都知道了,只差她二哥一個人最終的結局收梢還沒有塵埃落定。

裴嫊有些費力地想起弘昌帝上一回曾經說過,她的二哥裴岩是要秋後問斬的。秋後,還有好些時日呢,只怕自己是熬不到那個時候了,反正無論她能不能撐到那個時候,二哥的結局都已注定。弘昌帝既然連那件事都知道了,那麼二哥必死無疑,還有自己這個早已不潔的妃子。

如今弘昌帝留著自己不殺,不過是為了讓自己看著親人們一個個的遭罪受苦,在心理上折磨自己,好讓自己更加痛苦難過一番。等到把他們都處理完了,最後就該輪到自己了。既然這樣那她還不如早些離去。

當一個人內心萌了死志的時候,不管你防範多麼嚴密,不讓她有機會自盡而死;也不管你如何細致周到的給她喂水喂飯,不讓她絕食而死,都只是暫時的挽留住她的生命。

無論橘泉等人如何無微不至的照料裴嫊,她還是一天天衰弱下去,藥石罔效。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伴君記最新章節 | 伴君記全文閱讀 | 伴君記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