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嫊跟一只瘦小的貓兒一般蜷縮在楊楨懷里,頭枕在他的胸口處,看著琉璃窗外楊楨為她布置的燈市。窗外的景物一樣一樣地滑過她眼前,她只是伏在楊楨懷里靜靜地看著。
楊楨的一雙眼楮則牢牢盯在她臉上,像是要把她的眉眼鼻唇,音容笑貌全都刻在心里一樣,不肯放過她臉上任何一個微小的表情。見她忽然掙扎著從他懷里撐起身子,像是見到什麼寶貝一樣盯著窗外,本已黯淡的雙眸中竟又亮起一線星芒來。
楊楨忙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不由得也是一怔,那是一個掛滿了面具的攤子。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一年他帶了她去朱雀街觀燈,趁她不備便給她頭上套了一個面具,她當時還吵著想知道到底他給她蒙上的是個什麼面具。
他正回思往事,就听見裴嫊輕聲道︰「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那一年上元夜你帶我出去觀燈時到底給我戴了什麼面具,惹得一路上總有人用奇怪的神色看過來。」
楊楨想起她戴著那面具的模樣,也忍不住有些想笑。她這樣一個風致楚楚的淑女戴著那樣的面具,若是無人奇怪那才是真正奇怪之事。
他親了親她的額頭,笑道︰「嫊嫊若當真想知道,不妨猜上一猜,看我當日是選了哪個面具戴在你頭上的。」說完,便命將轎子抬到那攤子跟前,好讓裴嫊能看得更清楚些。「你瞧中了哪個,便跟我說一聲。」
裴嫊重又靠回在他懷里,細細看著窗外攤子上掛著的那幾排面具,閉了閉眼楮道︰「聖上的心思從來最是難猜,我就沒一回猜準過。」
楊楨听出她話里的那一絲酸楚,若是她當真能猜出他心中所想,早些明白他對她的那一份心思,兩個人也不會一步一步鬧到了如今這個地步。
可是,這身陷情網中之人的心思,莫要說她,便是自己不也是猜了半天也拿不準她對自己到底是有情還是無情。只能說情之一字,最是能叫人患得患失,失了一顆平常心。
若是能少了心里那一份在意,也許很多話便能很容易的說出口,而若是能直言說出自己的心思,少了那些猜來猜去,兩個人之間也就不會再有那許多誤會糾結產生。
只可惜被情網所困之人,往往便因了這一份在意,往往愛你在心口難開,反倒平白生出無數波折來。
楊楨一想明白這一點,心里覺得痛悔莫名,可惜往事不可追,他摟緊了懷里的人兒,略帶幾分歉意地道︰「都是我不好,這回不用你猜,我告訴你好不好,只不過,你可不許生氣。」
裴嫊奇道︰「莫非你給我挑了一個最丑的面具嗎,到底是哪一個面具?」
楊楨臉上難得的居然露出一絲不好意思的神情來,他咳嗽了兩聲才指著掛在正中的一個面具道︰「你可不許惱,便是那個掛在正中的。」
裴嫊一眼看過去,見掛在正中的那只面具長喙方鼻,兩只招風大耳,卻是照著話本里豬八戒的樣子做出來的。
別說是給一個大美人戴這種豬八戒面具,就是給個樣貌平常的姑娘那也是打死都不肯戴的,這是有多糟蹋人呢?
是以楊楨正等著听裴嫊說些嗔怪他的話呢,哪知等了半天,卻沒等到一句,低下頭一看,卻見她眼神迷離,似是在回想什麼,竟然一臉的笑意。
楊楨心里反倒更是忐忑了,他輕聲問道︰「我瞞著你,給你戴了這樣丑的面具,你不惱我嗎?」
哪知卻听懷中人輕笑道︰「不過是豬天王的面具罷了,我小時候也戴過的,倒不覺得什麼,只是覺得怪巧的,怎麼你也選了豬天王的面具給我戴呢?」
楊楨松了一口氣,「你倒是知道這面具叫做豬天王。」
「恩,小時候我和二哥偷偷溜出來看花燈,他就給我拿了這個面具,我不肯戴,他便哄我說這叫做豬天王,戴著可神氣呢!」
裴嫊話音未落,便覺得身上一緊,楊楨抱著她的手臂又加大了幾分力道,再一想自己方才說的話,她頓時有些後悔,怎麼一時不防,又提到二哥了呢?
她正想解釋幾句,就听楊楨略有些急切地道︰「你方才說,你小時候偷偷出來看過花燈?那是什麼時候,你不是說你從來不曾出府觀過燈嗎?」
他摟得實在太緊,裴嫊被他箍得呼吸都有些艱難,忍不住輕咳了兩聲,楊楨這才趕緊松開了幾分,將她換了個姿勢抱在臂彎里,凝視著她的眼楮,急切地道︰「嫊嫊,你快告訴我,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我,你幼時到底有沒有出外觀過燈?是在哪一年的上元夜?」
裴嫊不明白何以他眼里閃著如此熱切的光芒,有些心虛的不敢看他。再一想橫豎自己也活不了幾天了,便是曾犯過欺君之罪想也沒多大關系了,這才輕聲道︰「維周,你,你別怪我。有一件事我一直沒說真話,其實我小的時候曾經偷偷溜出家門,在上元節的時候去外面看過燈節。」
楊楨的聲音都有些變了,帶著顫音問道︰「你是哪一年出去觀燈的?」
「我記得是我十歲那年,那年應該是隆興二十二年。母親從來是不許我們出去看燈的,可是二哥見我想去,便找了身男裝叫我換上,偷偷的帶了我去朱雀街上觀燈。」
「後來呢,你可還記得後來還發生了什麼?」楊楨抱著她的手臂也開始抖起來。
「後來,後來便是庚辰之亂,我和二哥被亂兵沖散了,我一個人躲到一條小巷子里,然後……」
「然後,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人?」楊楨的聲音低緩輕柔,像是有著一種魔力般誘著裴嫊繼續往下說。
「我見到一位公子靠坐在牆角,他的胳膊上都是血,像是被人砍了一刀,也不知怎麼了,許是換了男裝又戴著面具,我便覺得我好似換了個人似的,居然就大著膽子上前跟他搭話還幫他包扎了一下傷口。」
楊楨再也忍耐不住,在她額上印下一吻,喃喃道︰「嫊嫊的心腸真好!」
裴嫊閉上眼楮道︰「也幸好我救了那位公子,後來我出了巷子要去找我二哥時突然一隊亂兵騎著馬沖了過來,眼見我就要被他們踩在馬下,幸虧那位公子突然出現把我抱到一邊。雖說我幫他包扎了作口,但是他卻救了我一命,若是細論起來,我還欠他一份恩情呢。」
楊楨將頭抵在她的額上,只覺得心潮澎湃,激蕩難言。
哪知裴嫊接下來卻道︰「我有時候忍不住會想如果當時那位公子沒有跟在我後面,救了我,就讓我就死在庚辰之亂里,也許後面那些事就都不會再發生了,我不會被哥哥那樣欺侮,母親也不會早死。
她忽然覺得身子一緊,被楊楨死死摟在懷里,他的聲音居然有些哽咽,「你又知不知道,那位公子是何等慶幸他哪天一直跟著你,救了你,此刻還能再見到你,再擁你入懷。」
裴嫊腦中轟的一下,頓時一片空白,只覺有一線熱流沿著她的額角臉頰一直滑落到她的脖子里,滾燙灼熱。
楊楨終于抬起頭,凝視著懷中的女子。上天竟然如此厚待于他,他印在心上的人,竟然就是當年那個在寒夜中溫暖了他心的小人兒。
她說她只是替他包扎了臂上的傷口,可是她不知道的是,她那一夜的言談舉動,包扎的不止是他臂上的傷口,更是將他心上的傷口也一並包扎止血。
若是那個寒冷的冬夜,在那個偏僻陰冷的小巷子里,他沒有遇到她的話,即使他仍能活著,但也只會是一具行尸走肉。因為他的心已沉入漆黑的永夜,再也見不到一線光明,一片死寂。
他永遠都不會忘記隆興二十二年的上元夜里發生了什麼,即使他想忘也忘不掉,甚至在很多年後的夜里,他偶爾還會被同一個噩夢所驚醒。
在那個噩夢里,他夢見自己又回到了那年的上元夜,許久未見的父皇終于對著他露出了久違的笑容,甚至帶著他們幾個兄弟一起微服出宮去朱雀街上觀賞花燈,與民同樂。
突然一隊刺客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父皇帶的侍衛們猝不及防,連連後退,他急忙跳到父皇身邊想要護駕,哪知父皇卻將他往旁邊一推。
他本來還以為父皇是擔心他的安危,心中正自感動,忽覺臂上一陣巨痛,左臂上已被人砍了一刀。
他听見他身後一個少年的尖叫聲,「父皇,救我啊!」
他一邊抵擋攻到他身邊的刺客,一邊回頭看去,就見他父皇身邊的兩個侍衛急急的趕到那個少年身邊將他護到中宗皇帝的身邊。
那個少年,是他的十弟,也是中宗皇帝最寵愛的十皇子。
他瞬間明白了剛才他的父皇為什麼推了他一把,才不是擔心他的安危,不過是眼見自己心愛的小兒子危在旦夕,便毫不猶豫的將另一個兒子推過去替他的愛子擋刀子,真真是慈父心腸啊!
楊楨看著十弟被他的父皇一把抱在懷里,一眾侍衛團團守在他們身周。而他的父皇,會想到要派侍衛去救了十弟,卻想不到也派兩個侍衛過來幫幫他,任他帶著左臂的刀傷,一個人和刺客殊死相拼。
在這樣生死攸關的時刻,楊楨忽然就笑了,因為他覺得自己實在是蠢得可笑。他的父皇都舍得拿他去給另一個兒子擋刀子了,他又怎麼還會在意自己的死活呢?
自從有了十弟,在父皇的眼里心里,就已經再也看不到他們這幾個兒子了。即使在他小時候,他也曾是父皇的掌上明珠,也曾是父皇的愛子,可是那都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像母親因為穆貴妃失掉了父皇的寵愛一樣,他自己也因為穆貴妃生的十皇子而失掉了父皇的父愛。
又或許,父皇從來也沒愛過他,不然為什麼父皇只疼了他短短的幾年就再也不疼他,可是對十弟,這十幾年來,卻始終疼愛不變呢,即使十弟的母親早已去世,他已有了別的寵妃?
楊楨忽然覺得心里似有無窮的恨意,這恨意使得他狀若瘋虎,直殺出一條血路來。他心里那瘋狂的恨意讓他只想遠遠的離開這個地方,離開那對父慈子孝,親熱相擁的父子。
早已經沒有刺客在後面追殺他了,可他卻仍是不停的向前奔跑著。他專撿人少的巷子里跑,他不想看見人群,他害怕看見那些擁擠喧囂的人群。
此時此刻,他一個人都不想見,他只想找一個黑暗的角落,獨自一人舌忝舐他的傷口。
左臂上的刀傷已經將他半條胳膊都染得血紅一片,他卻看都不看一眼。因為在他心上還有一道傷口,雖然沒有傷痕,也沒有鮮血,但他卻覺得那才是能致他于死地的致命傷。
生母去世後的這麼些年來,支撐他活下來的動力除了這是生母最大的心願外,也是因為他還有父皇。
盡管父皇已經很少見他了,待他也極冷淡,可他心里卻始終記得他小時候父皇對他的喜愛。甚至他的心里仍有著渴望,期待著有朝一日父皇能再像從前那樣和藹可親的再對他笑一下。
可是,就在這個本應是父子團聚,其樂融融的上元夜里,他藏在心里渴望了這麼久的心願徹底破滅了。
作者有話要說︰20號的第一更,第二更可能要到晚上十點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