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古道2︰活人禁地 第1章 血鼎尸煞(1)

作者 ︰ 李達

「我在老墳圈子里等你。」

這句很短的話,讓我激動得渾身戰抖起來︰我父親,他終于回來了!

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幾乎要把我逼瘋了,三門峽黃河鬼窟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父親為何要在古鼎下刻那行古怪的字?我爺爺為何要讓黃七爺告訴我黃河大王不是人?猴子和黃曉麗又去了哪里?

這些天里,這些事情一直在我腦海里翻騰著,折騰得我吃不好、睡不好。現在我父親回來就太好了,一切終于要水落石出了。

放下信,我興奮地在院子里走來走去,漸漸冷靜下來,又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不是說我父親在黃河勘探時失蹤了嗎,他怎麼又回來了?還有,他為什麼不直接回家,反倒這樣神神秘秘地讓我去見他?

老墳圈子在一片荒涼的黃河灘上,一座古老的大石橋下,那里從前是槍斃犯人的法場。小時候放學路過大橋,我們常被遠遠地攔在橋邊,說橋底下在行刑,待幾聲槍響後才放我們過去。每次我自己走過石橋,都覺得後背涼颼颼的。听老人講,老石橋下都通著靈。水是陰的,地是陽的,橋就溝通了陰陽兩界。在古時候,橋梁落成後要殺幾個犯人祭橋(槍斃犯人一般也在大橋下),這橋才結實,能抗住水的陰氣。大石橋下長滿了一人高的灌木,雜草叢生,陰森森的。上小學那會兒,有膽大的孩子結伴去橋下探險,說橋底下堆了一層腐爛的骨頭,上面盤著白花花一層蛇皮,邪乎得很。看來父親這次一定是秘密回來的,所以才選了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

考慮了半天,我還是決定先不告訴母親,等見了父親再說。匆匆趕到老墳圈子,來回轉悠了好幾圈,石橋下光溜溜的,連只老鼠都沒有。我等了半天也沒個人影,只好先回去,等晚上再來。

晚上,母親將那條魚紅燒了,絮絮叨叨地跟我扯東扯西。我因為心里藏著事兒,晚飯吃得七上八下,在那兒含糊應付著。吃完飯,我將剩下的半條魚收好,又烤了幾個土豆,用袋子小心包好了,隨便跟母親扯了個謊,找了個元宵節時用紙糊的燈籠,緊走慢走地往河灘上趕。

天上掛了個毛乎乎的紅月亮,半遮半掩在霧蒙蒙的天上。黃河也映著點點血光,像是流血了。周圍靜得可怕,只听見老鴰子鬼笑一般的叫聲。遠遠傳來幾聲狗叫,黃河水古怪地咕嘟咕嘟響著。

我爺爺曾說過,月亮紅、黃河叫、老鴰哭、黑狗叫、蛤蟆笑,這是五鬼抬棺夜,為大凶之兆。從前黃河手藝人行事時,遇到這樣的凶象都會緊閉房門,避過這天。我不由得暗罵了一句,想著大爺我難得晚上出來一次,還遇上這樣的狗屁天象,看來最近運氣真是太差,回家得燒炷香才行。咬咬牙,我提著油紙燈籠,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到河灘上。冷風嗚嗚刮著,我渾身上下都被吹透了。河灘上黑黝黝的,我用燈籠照著前面,使勁兒睜大了眼楮,拼命尋找老墳圈子上那棵枯死的歪脖子柳樹,卻怎麼也找不到。

我死死攥著手中的紙條,紙條濕漉漉的,一時間也有些拿不準——事情是如此離奇,我是不是來錯了地方?燈籠下,我再一次展開紙條。沒錯呀,上面明明白白寫著在老墳圈子等他!那獨特的瘦金體,蒼勁有力,絕對出自父親的手筆。

我有點兒吃不準了,即便父親像黃七爺說的,懂驅魚秘術,能讓魚順利找到我,他又怎麼確定我什麼時候能收到信呢?要是我一直在家里不出門,那可能永遠也收不到紙條。所以我父親可能在這老墳圈子里等了很久,也許都失望了,覺得我沒收到紙條,不會來了。

這時候,黑黝黝的河灘上突然冒出了一點兒亮光。

亮光?我使勁兒揉了揉眼,就看見石橋底下灌木叢中突然冒出了一點兒綠瑩瑩的亮光,又是一點兒……很快水里出現了一線光點,像是一塊黑色的天幕上面掛了一串綠瑩瑩的星星,斷斷續續指向前方。那光亮竟然是從黑黝黝的河底發出的,光亮很微弱,要不是我現在正在河灘上,肯定看不到。

我大吃一驚,這五鬼抬棺夜果然不是鬧著玩的,這河底下竟出來了鬼火!我「哎呀」一聲,轉身就跑,跑了幾步,腳下一滑,跌倒在河灘上。接著,河灘上突然伸出來一只手,一把將我的腳脖子死死抓住了。

像我這樣打小在黃河邊長大的孩子,都是听著黃河鬼故事長大的。那冰冷的手一掐住我的腳脖子,我嚇得魂都丟出去了大半。這家伙,一準兒是黃河里的紅毛鬼要抓我喂大王八啦!

我咧開嘴剛要叫,就听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喝道︰「別叫,是我!」

我一下子傻眼了,這是我父親的聲音。

我回頭看看,水邊堆著厚厚一層水草,水草里趴著一個人,渾身都是泥,只露出兩只眼楮,警惕地看著周圍。

那人竟然是我父親!

我慌忙爬起來,伸手就要拽他上來︰「爹!」

他低喝道︰「別動!有人在盯著你!」

我更迷糊了︰「有人盯著我?」

父親說︰「別說話,滅了燈籠,跟著水下的光走。」

熄滅燈籠,水下那條金線更加清晰。我跟著金線順著河灣走去,轉了幾個彎,到了一處茂密的小樹林中。那些亮點漸漸聚集起來,形成了一個火盆大小的亮光,那光剛好將周圍一點兒地方照亮。灌木叢擋住了亮光,外面一點兒也看不到。

走近一看,我簡直不敢相信,在水下一塊大石頭上,竟然附著一群晶瑩剔透的小魚!小魚大約有指頭粗細,身子竟然是透明的,五髒六腑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半透明的身子向外發散出淡黃色的冷光。原來爺爺說過,黃河河底有一種會發光的魚,竟然是真的。

灌木叢中嘩啦嘩啦響了幾聲,我警惕地回過頭,看見一個人穿著身髒兮兮的舊軍裝,從水里走了過來。我激動地站起來,喊︰「爹!」父親點了點頭,坐在一塊石頭上,問我︰「你媽還好吧?」我說︰「好,好,都好!」我心里很激動,有一大堆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最後結結巴巴地指著水下說︰「這魚……魚能發光?」父親輕描淡寫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這有什麼好奇怪的。」他身上濕淋淋的,頭上還有不少雜草,臉頰上有明顯的幾塊傷疤。這段時間,父親恐怕一直躲在橋下,過著野人一樣的生活。我心中一陣酸楚,趕緊將吃的給他,問他這些天去哪兒了,說我們都擔心死了。父親狼吞虎咽地吃著,並不回答我的問話,卻反問我這些天怎麼樣︰「沒出什麼事吧?」我抹抹眼淚,上次父親回家奔喪太急,也沒顧得上跟他說什麼,就告訴他我前段時間報名參加了上山下鄉活動,去了三門峽的上河村……

父親狼吞虎咽地吃著,听到上河村這個名字,一下子噎住了。他使勁兒咳嗽著,臉色都變了,瞪著眼問我︰「你說啥?上河村?你怎麼能去上河村?誰他娘的帶你去的上河村?」

誰帶我去的上河村,這個問題還真說不清楚。按理說我是自願報名參加的上山下鄉,但是知青辦卻說他們從來沒有安排過。到底是誰帶我去的呢?對,這還真是個問題!他娘的究竟是誰把我弄過去的?

我說了半天,也說不清楚。父親一下子打斷我,問我︰「跟你一起去的人,有沒有姓‘粟’‘朱’‘黃’‘宋’的?」

我說︰「姓黃的沒有,其他的都有。」

父親面色一沉,站起來,來回走了幾步,又轉回來,嚴肅地問我︰「石頭,你爺爺身上裹的牛皮,是不是你從那兒拿回來的?」

我說︰「是,是我拿的。那里有個人臉怪山,底下有一個黃河鬼窟。」

我還想跟父親詳細說一下深淵大鼎的事情,他卻並不感興趣,只是死死盯住我︰「石頭,你要說實話,那個牛皮不是別人給你的?」我賭咒發誓說︰「絕不是!那是我從山洞里拿出來的,它在一個大鼎里。我本來用它包了一些金砂的,想著給爺爺打個金煙嘴……」父親听我這樣解釋,點點頭,臉色稍緩,沒有再問什麼。

我小心翼翼地問他︰「爹,我在山洞一個古鼎上看見你寫的字了……」

父親沉著臉說︰「你進鬼窟了?是朱家丫頭帶你進去的?」我搖搖頭,說不是。

我父親冷哼︰「那是宋家那個鬼丫頭?」我還是搖搖頭。

父親咦了一聲,問︰「難道是粟家?」

我說︰「都不是,要是也是金家。」話音剛落,父親像是被毒蛇咬了,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干糧咕咚咕咚滾落到了水底。

他直勾勾地看著我︰「金家?你怎麼會遇上金家?」

我嚇了一跳,說︰「是……金家,他說他叫死人……叫金子寒……」「金子寒?」父親一下子跳了起來,死死抓住我的衣領,眼楮通紅,問我︰「他真是金子寒?」

我嚇了一跳,結結巴巴地說︰「真……真叫金……金子寒!」

父親死死盯著我,眼神漸漸黯淡了。他放開我,神經質地在河灘上來回走著,喃喃自語︰「金子寒……金子寒……不可能呀,他怎麼能出來,他真出來了?」

我忍不住問他︰「爹,金子寒他到底怎麼了?」父親臉色陰沉,仿佛在思考著什麼,後來終于下了決心,嘆息了一下,坐在一塊石頭上,說︰「唉,石頭,這麼多年來,我們一直瞞著你一些事情。那些事情吧,都是前幾輩人的恩怨,不想再牽扯到你身上……現在看來,不告訴你不行了……這個世道,人心都壞下去啦!你也知道,咱們白家祖上一直有規矩,白家後人要麼做河兵,要麼做河工,幾百年來一直守著老黃河,明白許多黃河上的禁忌,也一直守護著黃河上的秘密。這件事情吧,要是說起來,得從幾十年前黃河上的一件怪事開始說。」

我一下子興奮了,看來父親終于要告訴我真相了!我哪兒敢放半個屁,乖乖地坐在地上听父親講。父親嘆了一口氣,看著遠處黑黝黝的黃河,听著遠處咆哮的河水,極不情願地講起來。他說的是清朝末年時期,黃河上發生的一件怪事︰那一年大旱,黃河下游斷流。有一處斷流的黃河出了邪,整段黃濁的黃河水變成了血水,又黏又稠,都是猩紅色。水里的魚蝦全死完了,漂在水面上,遠遠看去分外詭異。黃河流血自然是大災之兆,好多騙子流寇趁機散播謠言,騙取錢財,嚇得黃河兩岸百姓又是祭祀又是逃荒,鬧得黃河上下人心惶惶。

我一愣,這不就是黃七爺說的,他爺爺經歷過的黃河流血事件嗎?但是我沒敢插嘴。父親接下來說的,就和黃七爺說的人形玉棺不一樣了,要比黃七爺講的恐怖得多。

他說,在當年,黃河上有一個著名的采金行,叫作金門。我們白家的黃河手藝人,就是金門的一支。手藝人吃的是黃河飯,采的是黃河金,眼下黃河出了這等事情,自然不能袖手旁觀,當時便派了兩個得意弟子前去查看。這兩個人,一個姓白,一個姓黃。為了掩人耳目,這姓白的打扮成了一個僧人,姓黃的打扮成腳夫。兩人星夜趕路,連夜趕到開封,只見星月之下,黃河水上下翻騰,水質呈暗紅色,惡臭難聞。血河中一個個白點,都是死在水中的臭魚爛蝦。慘淡的紅月光照在上面,河床里像是滾動著鮮血,有種說不出的古怪。

兩人四下里看看,發現不僅這段黃河古怪,附近的地形也有問題。這段黃河隱藏在大山峽谷之中,繞著峽谷轉了幾圈,最後流入峽谷中的一段暗河。河水進入暗河前還是好好的,出來後就變成了血河。看來,問題一定是出自那段暗河里。而且這血河圍繞著峽谷流淌,像是一潭死水,既不往下游走,也不往上游走。想來這峽谷下一定有一個巨大的空間,血水不斷灌進去,在峽谷下涌起了一個巨大的旋渦,旋渦攪動得血河水不斷翻騰,出不去也進不來。恐怕要下一場大雨,雨水猛灌入黃河,才能將那暗河倒灌,沖走這一池血水。

正所謂藝高人膽大,兩人既看出問題出自峽谷中的陰洞,當時便各施所長,使出分水定金、墜山探穴等手法,設法從峽谷進入了陰洞中。進入陰洞後,他們驚奇地發現,整座山都被人挖空了,里面被設計成了一條非常精巧的水道,一直通往山底。兩人用吊索順著水道吊進去,發現山底下竟然隱藏著一個似乎沒有盡頭的巨大深淵。讓他們震撼的是,在這個無底深淵中,竟然用密密麻麻的鐵鏈子鎖住了一個巨大的古鼎。

這時候,饒是他們見多識廣,也有些震驚。先是黃河帶血,然後是峽谷陰洞,被人鑿空的大山,無窮無盡的深淵,這一切像是被安排好的一樣。兩人分析了一下,那段黃河水應該是流入了這個深淵中,又流出來,就帶有了血水,恐怕這黃河流血的原因就出在這深淵古鼎上。考慮再三,兩人決定其中一個人下去探鼎。兩人計議已定,便掏出用牛毛混合著人發樹皮特制成的百金繩,一頭拴在上面一塊巨石上,一頭牢牢綁在人的腰上。上面的人緊緊把著繩索,將底下的人小心翼翼地吊到深淵下,想一探這大鼎的究竟。(听到這里,我大吃一驚。父親說的這個地方,應該就是三門峽人臉怪山下的黃河鬼窟。那巨大的冰冷的深淵,仿佛沒有盡頭,又像是能吸住人的精氣神。我當時只遠遠看了幾眼,就覺得頭腦發昏,手足冰冷,仿佛連快樂都被吸走了,迷迷糊糊地想往深淵里跳。在那樣邪門的無底深淵中,他們竟然還想探鼎?)

那僧人下到深淵中沒多深,就覺得里面大有古怪。原來,他下去十幾米後就能看見深淵底下呈一派火紅色,熱氣逼人,那底下像是個火山口。他又下了十幾米,感覺有些不對。既然下面是一個火山口,自然是越往下越熱才對,但是他卻明顯感覺到,越往下周圍的溫度越低,寒氣直往骨頭縫里鑽。

江湖人行事,必然有一套自己的法則︰凡事只要不符合自然邏輯,必然大有古怪。那僧人見周圍溫度不對,當時止住腳步,使出一招蛛母倒盤絲的把勢,雙手緊緊抓住百金索,將腿腳盤在繩子上,左右繞了一圈。然後他將身子和腿腳全部張開,像只張牙舞爪的蜘蛛,在半空中做了一個懸空式,撐在了那里——這樣既方便俯瞰下面,遇到什麼危險也好應付。

他從懷里掏出一把火折子,吹燃了,朝深淵下拋去。隨著火折子照亮下面,他兩手使勁兒一搓繩子,身子便隨著繩子滴溜溜地旋轉了一圈,轉眼間就將這深淵周遭看了一遍。

這時候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到了深淵中的第一層,那腳底下全都是一道道縱橫的鐵鏈子。鐵鏈子密密麻麻,縱橫交錯,形成了一張獨特的鐵索網,將深淵上下隔開,上面的東西下不去,底下的東西也上不來。

他又往下放了一米多繩子,試了試。鐵鏈子很結實,人可以踩在鐵鏈上行走。他往下看了看,下面依然是火紅一片。但是鐵鏈子上卻是寒氣逼人,甚至結了厚厚一層冰霜。那浸入骨髓的寒氣,便是從這些大鐵鏈子上傳來的。

往上看看,上面像只有水缸大小;往下看看,下面依舊是無底的深淵。這時候,饒是他膽大包天,也覺得這深淵古怪極了。他定了定神,開始分析這一切。

首先,這些鐵索是做什麼用的?這些密密麻麻的鐵索,少說也有成百上千條,手腕粗細,一道道深深打入山體內部。這工夫下得實在不小,沒有幾十年上百年的工夫,恐怕都完不成。古人既然下了那麼大的工夫,用鐵鏈封住這深淵,必然有他的道理。

如果古人想封住這個深淵,大可以直接用巨石封口,不必這樣大費苦心。看來這些鐵鏈子並不像是阻擋人往里下,卻像是要擋住深淵下的什麼東西,不想讓它出來一樣。

還有,既然底下是個火山口,必然灼熱無比,為何這些鐵鏈子如此冰冷刺骨呢?看來,這既熱又寒的深淵下,一定隱藏了什麼古怪至極的物件。他越想越興奮,想著前人如此大手筆做這件事情,底下必然藏著什麼古怪至極的東西。正所謂年少輕狂,那僧人本是金門數百年來的翹楚,當時意氣風發,不由得起了與古人爭鋒之念,想要到深淵下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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