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13 密林中的交易

作者 ︰ 幽客

沒有星光的夜,偶爾有幾片樹葉從枯萎的林木上凋落下來。

一輪殘月掛在天邊,澄黃色的光芒如同深山老林中野獸的瞳孔,明亮又懾人。

駿馬拉著幾十輛木車潛伏在山巒間黑暗的深林中,車上木箱整齊堆疊,箱中是明晃晃的刀劍器械,每一件都出自于千里之外的明山工場。

雲檀就立在這支軍械隊的最前頭,她的身後每隔十步都有一個守兵執刀而立。

月華垂入枯林照亮了戰士們銀色的鎧甲,一閃一爍的光芒,仿佛天上的繁星落入了凡間的樹林。

一支約莫四十騎的隊伍輕馳而來,它踏著滿地的枯葉與寥落的月色深入密林,當首的那一騎便是蘇律。

是夜,特赦令已然到手,蘇律是來做交易的——一張特赦令換一整支軍械隊。

雲檀遠遠地看著他們馳近,忽地笑了起來。

她笑得很媚,每當她媚笑的時候,事情往往都不太妙。

看來,今晚這場交易不太好做了。

蘇律帶了這麼多跟班來,顯然是不想跟她好聚好散。

雲檀對此並不意外,只是心中略微一緊。

這些天奔波來去,她感到有些力不從心,自己這副身子骨是越來越難伺候了。

由于她多年始終心懷郁結,身體大不如前,近來又在軍營中大病了一場,事後沒得到充分休息,這些天時常感到頭重腳輕,甚至連走路都開始輕飄飄了。

雲檀強迫自己打起精神,小心應付來者。

蘇律率領著一支騎兵分隊在隊伍前方一丈處停了下來,他翻身下馬,撢了撢衣上灰塵便快步向紫衣女子走去。

「五王爺果然守時。」雲檀微笑道,她說著伸出了一只手,向他攤開。

蘇律自然懂她的意思,他從懷中掏出了一紙特赦令,卻並沒有遞過去。

「怎麼?事到臨頭,廣青王殿下突然又反悔了?」雲檀施施然笑道。

看來她猜得沒錯,蘇律這家伙的確沒安好心。

「讓你的人後退三丈。」蘇律沉聲道。

「可以,」雲檀的笑容收斂了幾分,「不過五王爺的人也一樣。」

蘇律一揚手,騎兵分隊立刻井然有序地退到了三丈外。

雲檀這才抬起雙手擊了三掌,所有守衛戰士快速後撤到了三丈外,聚攏成一個方陣,肅然而立。

蘇律展開手中宣紙讓女子查看了一番,紙上內容及刑部蠟印果然是毫無紕漏。

雲檀檢閱完畢則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蘇律繞著幾十輛木車走了一圈,期間快速打開了幾個木箱,見兵器完好無損,便將手中特赦令遞給了女郎。

雲檀接了過去,她小心地將它藏入袖中,莞爾道,「勞煩五王爺了,既然咱們已經各得其所了,那便就此別過吧。」

說完,她轉身欲走。

蘇律看著她裊娜的模樣,神色卻是驀地一沉。

水銀一般的刀光從他的袖中流瀉而出,他的雙眸暴射出可怕的冷光,右手揮起長刀直斬她脖頸,毫不留情!

這位廣青王從不是一個會為美貌女子而心軟的人,甚至可以說他瞧不起女人。

在這個歷來尚武,極度男權的國度里,像蘇律這樣的男人很多,在他們眼中,女人是萬萬聰明不得的,如果在她們手上吃了虧,簡直就是奇恥大辱。

這一次,他在她手上狠狠地栽了一回,那就像是他人生中的一個污點,他寧願在戰場上死于強大的對手刀下,也不願被一個小妮子坑害。

可惜蘇律沒有料到,就在這危急檔口,紫衣女子的腦後像是生了眼楮一般,但見她擰腰旋身,動作快如閃電,蘇律高舉的長刀還未來得及劈下,她手上的短弩已經對準了他的腦門!

「蘇五王爺,您說是我的弩箭快呢?還是您的刀快?」雪發佳人媚然笑道。

陰森的黑夜里,殘月如鉤,她膚光勝雪,素齒朱唇,模樣雖美,卻叫人看得毛骨悚然。

蘇律緩緩將刀放了下來,他的面色陰沉,此刻雖受制于人,卻仍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煞氣。

「廣青王殿下可真是下得了手呀,雲檀伴您數日,您不喜歡人家也就算了,居然還偷施暗算,這讓雲檀好生傷心呢……」她說著露出遺憾的表情來,仿佛真的被傷到了。

「不用得意得太早,」蘇律卻是不慌不忙道,「就算你的弩箭射穿了我的腦門,你們恐怕也還是性命也難保。」

言罷,只見三張開外,四十名騎兵齊刷刷地亮出了手上兵刃,一旦蘇律出事,他們便會一擁而上,將林中所有人都屠戮殆盡。

「哦?」雲檀笑了,她的笑容得很甜,「王爺辦事果然周到。」

女郎的話音剛落,密林深處忽地傳來一陣輕響,若不凝神細听,他幾乎會以為那是落葉飄零的聲音。

蘇律只覺背脊發涼。

他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仿佛背後有巨浪洶涌而來。

「真可惜,王爺的跟班們似乎已經不再听命于您了。」女郎手持短弩一動不動地指著他。

遠處,四十名騎兵一動不動。

他們真的好像已經不听命于蘇律了,或者說,無法听命于他。

蘇律忽然明白了什麼——

這林子里有埋伏!

他們是一批訓練有素的殺手!

殺手擅長在暗中行動,騎兵雖驍勇卻往往只面對明處的對手。

可惜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要在暗中刺殺一個明處的人,這對殺手來說簡直易如反掌。

因此,就在這群騎兵原地等待的時候,殺手們已然悄聲無息地躍上了他們的馬背,用刀抵住他們的脖子,制止了每一個人的行動。

「王爺,您再敢對我舞刀弄槍,要去見閻王的可就不只您一人了。」女郎皮笑肉不笑地瞧著他。

她已經沒了耐心繼續周旋,如果蘇律再不識趣點放下武器,她就決心讓他們統統都死在這里。

不過蘇律顯然是個識趣的人。

這場風波是由他挑起的,而她不過是在自衛。

于是他只好右手平舉,所有的戰士們見狀立刻收起了兵刃,白花花的刀光瞬間消失在林子里,黑暗更濃了幾分。

「這才像話嘛。」雲檀笑逐顏開,「大家好聚好散,特赦令歸我,軍械隊歸王爺,也不枉我多日來陪您賞風弄月,王爺您說是不是呀?」

蘇律冷哼了一聲,他現在簡直想把這漂亮的小娘們給撕碎了,她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往陷阱里跳!

可惜現在,他沒有反擊的余地。

蘇律只能眼睜睜看著她一步一步地開始後退,她舉著短弩,一邊瞄準他,一邊慢慢退到了後方的陣列邊,執刀的侍衛們迅速圍攏上來將她護在核心處。

五王爺氣得七竅生煙,可他不敢輕舉妄動,身後的四十騎更是一動不動。

殺手的短刀就停在他們的頸邊一寸處,等到那紫裙飄拂的女郎帶著一干人徹底消失在密林深處後,那些暗殺者才迅速收刀下馬,如幾十道輕煙一般轉眼沒入了夜色中。

結束了一場危機四伏的交易,雲檀在一干侍衛的護送下走向了更深的黑夜。

幸好她方才反應快,及時掏出短弩瞄準了那個出爾反爾的蘇律,不然她恐怕連大喊一聲‘為我報仇!’的機會都沒有便被劈成兩半了。

前方的深林內走出了三四個黑袍人,其中一個便是太子傅梁維。

他們的身後緊跟著一名身披銀鎧甲的戰士,他身姿魁偉卻並不僵硬,臉上雖有疤痕,但依舊稱得上俊朗。

此人曾是曄國國君親封的殿前帶刀侍衛,他在戰亂中僥幸未死,如今便一心一意投入了復國大營。

當雲檀見到這些黑袍人時,臉色格外從容平靜,絲毫沒有平時慵懶嫵媚的風姿,「特赦令已經到手,我們是時候去趟黑礁崖了。」

黑衣來客們紛紛露出了欣喜的笑容,在他們眼里,任何小小的成就都能使那微渺的復國之光更明亮一些。

「黑礁崖直面璇璣海,公主可沿途去一趟天水陵。」此時梁維接口道。

「天水陵?就是那座臨海的城池?」

「不錯,曾有傳言稱,長公主殿下如今就在天水陵。」

「長公主殿下?」紫衣麗人的眸子亮了起來,「你是說姐姐?」

「正是瀟漱公主,不過風言難辨真偽,公主還是躬親查探一番為好。」梁維不敢妄下定論。

雲檀輕輕頷首,她的心里異常激動,原來這世上還存活著她的血脈之親!

她以為他們都死了,所有親人都拋下了她,就像她當年逃婚時義無返顧地拋棄了他們一樣。

七年前雩之國大舉入侵,北方雪國作壁上觀,曄國國君遠眺著被攻破的城門,軍隊如潮水般洶涌而來,他絕望地揮劍自刎;皇後匍匐在他的尸體邊哭得肝腸寸斷,最終自縊而亡,唯獨長公主殿下不知所蹤。

雲檀一直以為姐姐已經死了。

畢竟,在那野獸橫行的亡敗之國里,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怎麼可能有活路?

可如今,她驚喜地發現上蒼並沒有將她獨自拋在這蒼茫的人世間,她還有親人,能與她在亂世中攜手進退的血親。

「好,我一定會去的。」女郎說著忍不住露出了微笑。

數年來,她一直不敢在這群前朝舊臣面前表現出喜悅的神色。

因為她知道,他們對她是心懷怨懟的——當初要不是她私自逃婚,惹怒雪國,曄國怎麼會因得不到強援而亡國?

「還有一事,」其中一名黑袍客忽然道,「上顥此番出兵平亂,可謂危機重重,公主看來,他有幾成勝算?」

雲檀愣了愣,她沒有料到話鋒會突然轉向別處,只好故作閑定道,「戰場上風雲詭譎,輸贏難料,我也不好說。」

「話雖如此,不過臣以為,上顥素有力挽狂瀾的能耐,此番即使兵力不足,卻也勝算頗大,待他凱旋而歸,定又風光無限。」

那人侃侃道,「不過,葛嵐公子的人早已得到消息,左將軍上雋有意在上顥的回程途中設下埋伏,乘其人馬疲憊之時將其一舉剿滅,是時,我們應否出兵助左將軍一臂之力?」

「葛嵐公子?哼,他的消息來源可真多。」雲檀冷笑了一聲,臉上露出了明顯的不悅之色。

葛嵐是潛伏在雩之國的內應,他的身份神秘莫測,且手握大權,雲檀之所以能在悅音坊混得如魚得水,還真是托了他的福。

當然,葛嵐對雲檀好並不是出于善心,或者‘他默默愛著她’之類令人心動的理由,他只是需要一個聰明的眼線,畢竟,魚龍混雜的悅音坊是個消息極為靈通的地方,他們能從中獲利不少。

「你們急什麼?事情要按部就班地做,能別先往上顥身上打主意麼?」雲檀此刻秀眉微蹙。

「上顥一日不除,終是心頭大患。」黑袍客不緊不慢道。

「可沒了他,我們靠誰去解決那群野心勃勃的王族?您可別忘了和葛嵐公子的約定。」雲檀迅速反駁,她的語調不由自主地尖銳起來,好像受了冒犯似的。

「上顥麾下良將眾多,隨意提拔一名便可獨當一面。因此,對付各大藩王之事,公主不必擔心。」那人靜靜道

「不錯,上顥麾下確實悍將眾多,」紫衣女子的臉頰漲紅了,她激動地辯駁道,「有了良將相助,上顥如虎添翼,可是你們呢,你們要把老虎給砍了!結果光剩下那些翅膀能有什麼用?!」

黑袍客不出聲了。

他必須承認她說得有一定的道理,可他不明白向來平靜從容的公主為什麼突然變得那麼激動。

對于七年前的那段往事,這些舊臣並不太了解。

雖然大家知道,這位尊貴的公主殿下為一個敵國人生了個孩子,但卻並不清楚那人是誰,而雲檀對此始終三緘其口。

有傳言道,那個孩子是公主被敵國將士強行玷污後的產物;也有人說,公主當年曾深愛過一位敵將,因此有了一段露水情緣。

不過,這群精明又古板的老臣寧可相信第一種說法,也不願承認他們的公主殿下是自願委身于某個敵國人。

這對他們而言簡直是一種侮辱!

此時此刻,眾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里。

老太子傅梁維平時跟雲檀走得還算近,他左思右想,似乎是明白了什麼。

這位平素對什麼都滿不在乎的公主每每听到有人想要陷害上顥時,便面紅耳赤,露出一副狗急跳牆的樣子。

照這樣來看,上顥極有可能就是孩子的父親。

念轉至此,梁維忽然有些可憐起這身負重任的公主來,于是主動開口解圍道,「如今,我們應以尋找長公主,解放西臨侯為首任,其他日後再議也不遲。」

眾人面面相覷了片刻,繼而頷首表示贊同。

雲檀感激地瞥了著老人一眼,她遣散了一干人,兀自沉思起來。

她想不到上雋居然要在半路截殺上顥,那可真是個多事的殺胚!

她不能讓他得逞,雲檀默默地想著,忽然又產生了前去‘通敵’的沖動。

上雋那個遭人恨的家伙,她早就想除掉他了。

沒錯,她要想辦法通知上顥,不能讓他落入兄長的陷阱。

這並不能算是通敵,她只是想借上顥之手除掉上雋而已,雲檀努力讓自己心安理得,她沒什麼好愧疚的,一點都沒有。

上顥近些日子可謂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雖然前不久成功擊退了安南將軍的一場突襲,令軍中士氣大振,可畢竟兵力有限,不能久留。

半月前,他得到了來自皇城的加急密令。

雖然在接令之前,上顥已經做好了‘可能被激怒’的思想準備,可看完密令後,他還是產生了一種將它撕成碎片的沖動。

蘇昂居然只肯撥兵八萬前去南漠支援!

八萬大軍加上他自己的人馬不過也十萬出頭,這如何與敵人的二十萬精兵相抗衡?

他覺得這個疑神疑鬼,謹小慎微的皇帝簡直有病!

從他攻下曄國起,祖延帝便開始擔心有朝一日上顥會擁兵自固。

他知道這個上氏一族的新秀在行軍打仗上極有天賦,因此生怕自己一時分兵過多,讓上顥腦子一熱加入了叛軍的行列,那他可招架不起。

在蘇昂眼里,世上所有的人都跟他一樣熱衷于‘皇帝’這個吃力不討好的位置,而他自己又很不幸地能力有限,因此做任何事都不敢放開手腳,時刻擔心自己會著了別人的道,從而失了皇位。

當然,這一切上顥都明白。

目前,這並不是最讓他憂慮的事,狡詐凶殘的蘇涵才是最棘手的。

他派兵阻斷了所有通向南漠的必經之路,因此祖延帝分撥的八萬大軍被隔絕在外,根本沒法與他們會合。

雖然近日來,有些隊伍突破了蘇涵的防線沖入了南漠,可總計不過四萬人左右。

上顥獨自消化著這個讓人食不下咽的消息,他克制著沒有將它散布出去,否則他麾下的將士們一定會當鈔喜極而泣’。

此時,上顥策馬在營中逡巡了一圈,他的腦中翻騰著各種各樣的計劃,他一一琢磨著它們的可行性和成功的幾率,最終還是決定用最初想到的法子——分兵。

他將已聚集到一處的六萬大軍分作了十二個分隊,由各路主將親率從不同方向殺至天狼古城。

一來,分軍而行易于躲藏;二來也可擾亂敵人耳目,讓他們捉模不透他們的行蹤。

于是,上顥連夜點兵點將,集結所有人馬分作十二路,約定十日後于天狼古城聚頭,是時直搗黃龍府,決不可有任何拖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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