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衣上的檀香 12 囚禁的夜鶯

作者 ︰ 幽客

時值正午,煦陽當空照,上顥正在書房中快速翻閱著案幾上一疊又疊的文書。

雩之國新兵入伍需要過五關斬六將,每個人的案牘先是納入各地庫部,由司庫進行篩選審核,再交至兵部主事進行查閱,最終文案歸入皇城總庫,以兵部尚書錄新納賢,將新人分至各地守軍。

上顥察看著近期各城軍隊的增補記錄,對于某些可疑的升遷調任進行重申,他從庫部調出那些人的薄書,正一一查閱。

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金燦燦的光束很是晃眼,上顥看了看天色,突然想起他今日中午與路訓有約,便匆匆起身,離開了書房。

一家干淨簡樸的酒樓開在喧鬧雜亂的街邊,酒樓的老板是個和氣老實的中年人。

從年初到年末,這里的生意始終不溫不火,清淡得就像這老板的脾氣,從不為客流或金錢動氣。

東面一間偏僻的廂房內,鎮殿大將軍路訓正愁眉苦臉地看著桌上的佳肴。

他很苦惱,因為上顥遲到了。

只要他不來,他就不能動筷,只能一個人饑腸轆轆地對著食物干瞪眼。

過了一會兒,門簾處終于傳來了腳步聲,上顥步履倉促地走了進來,他向他微一頷首,「抱歉,我遲到了。」

路訓如釋重負,他欣喜地支執起筷子問道,「出什麼事了?怎麼耽擱那麼久?」

「沒什麼大事,看些新人的案籍,忘了時辰。」上顥自顧自拉開椅子坐下。

「啊……是新兵入伍的事,」路訓恍然大悟,他笑道,「新人從軍最麻煩了,非得寫一堆糟粕交上去給人審查,各種文書,全是廢話。」

上顥點點頭,他小啜了一口杯中酒,立刻抿緊嘴唇,將酒杯擱置到一邊,那是很普通的燒刀子,入口似火焰般灼熱,可惜上顥不太會喝酒,尤其是辛辣刺鼻的那種。

「我入伍前也寫過那些東西,整整耗了一個晚上,」軍人拿起筷子,漫不經心地開始夾菜,「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胡扯些什麼。」

「我那會兒才叫絕呢,文書寫到一半睡著了,一直睡到黎明,院子里的公雞打鳴,我才驚醒,」路訓往嘴里丟了顆花生,眉飛色舞地說道,「當時我急得一躍而起,埋頭苦干,這輩子都沒那麼文思泉涌過!」

上顥听罷咧嘴笑了,他一直覺得路訓是個很有意思的人。

這位鎮殿大將軍生得濃眉大眼,五官端正,雖然算不得英俊但性子和樂,無論誰跟他在一起,都會感到人生十分美好,仿佛所有挫折困難都只是生命中錦上添花的一筆,不值得苦惱。

「今天有什麼喜事?」上顥問道,「你很少親自請人吃飯。」

經他一提醒,路訓頓時想起要事來,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灑金紅箋推到他跟前,喜色盈盈地說道,「我要成親了,這是喜帖。」

「怎麼,你跟那姑娘睡過覺了?還是她已經懷了你的孩子?」上顥放下筷子,拿起喜帖上下掃視了一遍。

「你胡說什麼呢?我跟明芝是清白的!」路訓立即大聲辯解。

上顥心領神會地‘哦’了一聲,然後將喜帖塞入懷中,不以為意地笑道,「皇城里的風氣是什麼樣的你也知道,近年來你從沒跟我提過姑娘的事,現在卻突然要成親了,除了那些齷齪道理,還能有什麼?」

「嗨,其實我早認識明芝了,只是沒跟你說過罷了。」路訓呷了一口酒道,「你這家伙說起別人來面不改色的,自己當年倒是死守嚴防,成親好幾日了還不肯跟人家姑娘睡覺,半夜三更地忙這忙那。」

「那時候我不是真想娶她。」

「你那麼喜歡人家,連我都看出來了,別找理由。」

「我確實是喜歡她,但我跟她不般配。」上顥又喝了口酒,似乎有些心煩,「我說的是,我配不上她。」

當年,他覺得自己年紀輕輕干著殺人的行當,雖然出身簪纓世家,可說到底不過是個粗魯的武人,而且拜上雋所賜,他還曾跟一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廝混過一個晚上,這一切都讓他自慚形穢,她那麼純潔,他覺得自己配不上她的白璧無瑕。

「你還配不上她呀,要知道,皇城里的姑娘個個都巴望著能嫁給你呢!連玉瓏公主都——」路訓費力地嚼著燒肉,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一拍桌案,道,「這些日子我在宮里當差的時候,听說玉瓏公主已經求著皇上下旨,要下嫁于你呢,

「嗯,我看她直接嫁給我的家世好了。」上顥低頭看著碗里的食物。

「人家也不只看上你的家世,玉瓏公主對你這個人一定也是喜歡得緊,不然朝中高官世族那麼多,她為什麼非你不嫁呢?」路訓吃得風生水起,說出口的話都含混不清。

「她又不認識我,頂多是听了些傳聞,玉瓏公主迷上了傳聞里的人物,可那不是我。」上顥心不在焉地嚼著口中的炖菜,只覺得像在吃草一般無味。

「我知道,你是忘不了從前那個姑娘,」路訓嘆了口氣道,「你到現在都還在等她回來啊?她是不會回來了,現在說不定都已經給別人生孩子了,你還在瞎妄想些什麼呀?」

路訓並不知道雲檀當年的真實身份,他到現在都以為她是上顥不在府中時,被他的家人趕出去的,至今都下落不明。

「我發現悅音坊的紅牌跟你從前那位長得簡直一模一樣,要不是說話神態完全不同,我都能確定她們是一個人了。」路訓此時一本正經地說道,「要不你把她贖回去做個妾室好了,解解相思之苦。」

上顥微微聳了聳半邊眉毛,他露出了極其寡淡的笑容,好像听到了一個不怎麼有趣的笑話,「好了,不談這些了,最近有什麼仗打嗎?」

路訓听到這樣的問話,竭力忍住沒有白他一眼。

他覺得上顥這人不愛喝酒,不愛談天,不愛與女人打交道,詩詞歌賦一類的風雅玩意兒更是與他不在同一個境界里,他全部的人生樂趣就在于打仗,兵書,文牒以及畫不完的地形圖中。

有時,路訓簡直覺得納悶,像他這樣的人是怎麼活到現在的?

他難道不會在某一個清晨起床,突然發現人生一片灰暗,然後跑去自殺?

「有,你馬上就有事兒干了。」路訓沒好氣地說道,「皇上有意去璇璣海,你必然要親自護駕。」

「璇璣海?為什麼?」

「天水陵一帶海中妖物作亂多年,擾得沿海百姓惶惶不安,鎮洋王蘇烈屢次下海除妖,可惜妖物叢生,除之不盡。」路訓悠悠道,「皇上想效仿璇璣海島國,親自去海邊祭祀,求水神保佑百姓安樂。」

上顥聞罷想了想道,「那些妖物不過是些海中巨獸,多不勝數,一如魚蝦,怎麼可能靠祭祀消滅?皇上此行怕是徒勞一場,不過倒是很得民心。」

「誰知道他是怎麼想的呢?」路訓聳了聳肩,繼而笑嘻嘻道,「接下去你可有的忙活了,每次跟你一比較才會發現自己有多輕松,只要守著個皇宮就行了,外戰一概不接,那簡直就是在享清福,不過你的那位兄長比我還清閑,成天守著軍械庫就成,真讓人羨慕。」

路訓兀自滔滔不絕,可上顥根本沒听進去幾句。

他現在最希望的就是祖延帝早日下旨,擺駕璇璣海,然後讓‘迎娶公主’那種苦差事離他越遠越好。

此時此刻,要是雲檀知道上顥在苦惱什麼,她一定要發瘋了。

好在她還什麼消息都沒得到,現下正在悅音坊的密室里‘會客’。

夜深,萬籟俱寂。

這里漆黑一片,水珠一滴一滴從石頂上滑落,亙古不變的節奏沾濕了整個陰暗的空間。

「你打算什麼時候去璇璣海?」

黑暗深處有珠簾晃動,簾後隱約露出一角白衣,在一片深黑中格外顯眼。

「葛嵐公子不必著急,我五日後就走。」雲檀俏生生地站在珠簾外,盈盈笑道。

「南漠之亂,蘇涵已死,蘇律想必會去南海投靠鎮洋王蘇烈。」白衣少年淡淡道。

「可蘇烈並無謀逆之心,想必不會接納他。」女郎莞爾。

「這並不重要。」少年微微一笑,「我想要的只是他們的項上人頭。」

「我知道,不過,听說蘇昂近日將擺駕璇璣海,我們恐怕不易下手。」雲檀悠悠道。

「你放心,這並不需要我們親自動手,我相信,只要有你姐姐在蘇烈身邊,事情一定會比想象中順利。」少年不疾不徐地道來。

女郎臉色一冷,「你知道多少關于我姐姐的消息?」

「我只知道,她如今是鎮洋王蘇烈的禁臠,」少年笑了,帶著稍許的遺憾,「久聞曄國長公主擁有絕世歌喉,可惜一朝淪為階下囚,如今也只能是一只被囚禁的夜鶯罷了。」

「被囚禁的夜鶯……」雲檀喃喃。

這樣的短語讓她毛骨悚然,她不知道姐姐在蘇烈手中會受到什麼樣的折磨。

「那麼我該怎麼做?」于是,女郎蹙眉問道。

「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該怎麼做。」

少年悠悠淺笑,「可我相信,憑雲檀姑娘的聰明才智,只要你去了璇璣海,結果必不會讓我失望。」

***********

漆黑的屋子里沒有點蠟燭,窗外有夜風在紛亂的樹影間呼嘯,文素音一個人坐在沒有光亮的屋子里,上雋今夜又出去了,她知道他去了哪里,卻對此束手無策。

這位天真的文家千金嫁入上府後很快便失了寵,文丞相對她的表現非常不滿意,她成天擔驚受怕,連娘家也不敢回。

自從文素音發現了紅霞夫人與上雋的奸/情後,感到自己的世界崩塌了,這姑娘自幼在安逸平穩的環境下長大,還沒見過什麼丑陋的事,因此,她簡直難以置信,這無異于□□的丑事居然活生生地發生在她身邊。

有一回,她鼓起勇氣單獨找紅霞夫人說話,奉勸她不要再與上雋苟且下去,可紅霞夫人听完她的話,竟是不以為然地哈哈大笑起來。

「呦,夫人是來教訓我的嗎?」

當時,那風/騷美艷的婦人輕蔑地笑道,「女人干嘛非要和女人斗呢?那東西分明長在男人身上,他要是跟上顥一樣任我百般勾引,就是鐵了心地不要我,我又能怎麼辦?難道撲上去強/暴他?」

「你——」文素音被她駁斥得說不出話來,她本就不善言辭,面對舌鋒銳利的女子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我怎麼了?」紅霞夫人冷笑道,「有本事就關起門來自己把上雋那崽子好好教訓一頓,少來叨擾我!」說罷,她還刻薄地往她身上某處瞥了一眼,「明明自己沒用,連個男人都夾不住,還要四處招搖。」

文素音當時氣急,她過了老半天才意識到這最後一句話有多麼下流,不由驚怒交加,差點昏倒在地。

事後,她曾試圖緩和這僵硬的局面,她勉強克制住厭惡之心,不再冷淡待人,使勁渾身解數對上雋柔言細語,百般順從,想找機會跟他好好談談,可一切根本于事無補。

上雋已在酒色中沉溺太久,靈性上的愛早就遠離了他,如今,能暫時征服他的也只有女人yin/蕩的伎倆罷了。

文素音如今終于是看透了這一點,曾經,她見他戎裝加身,端坐馬上的威武樣子,還以為他是正直的表率,天之驕子,他以為他的消沉與頹廢只是暫時的不得志,而她蔚藍純真的感情可以撫平他的傷口,讓他重新振作起來。

可惜一切只是她的少女幻夢,她現在越來越討厭這座陰冷的府邸,更討厭其中的人,包括那個曾讓她日思夜想的上顥。

文素音本以為這位前任未婚夫婿會給她一些溫柔憐惜,可事實恰如其反——這個不近人情的家伙從來都不理她,她甚至覺得他是厭惡她的,或許每個與上雋沾邊的人,都會讓上顥感到厭惡。

有時,她在回廊上巧遇他,便恭謹地對他施禮,他每次都會禮貌地點頭還禮,可在他那謙遜有禮的表皮下,她知道,他在骨子里是瞧不起她的。

因為他看她的眼神里總是有淡淡的嘲諷,那神色就好像在說︰‘嫁到你夢寐以求的上家來感覺如何?是不是跟你想象中一樣‘美好’呢?’

文素音當時只覺前途一片灰暗,她痛恨這樣的日子,可卻又沒有退路,唯一能做的便是向現實妥協——盡可能地取悅上雋。

此念一生,這高貴清純的女子感到苦不堪言又無可奈何,她現在就像一只潔白的羔羊,隨時準備滾落骯髒的泥漿,或許還會從此溺死在泥潭里。

今夜,彷徨無助的貴族麗人只覺心灰意冷,看不到未來的希望,她走到窗邊,猶豫著輕喚了一聲,「風騁。」

廊下似乎有一陣微風襲來,一道黑影隨風出現在窗下。

本來,已經出閣的千金小姐是不能再繼續留影衛在身邊的,但文素音貴為丞相之女,文相又極得聖寵,因此才得以破例帶影衛出閣。

「小姐?」黑衣男子的聲音粗沉又沙啞,仿佛難以相信這素來矜持守禮的小姐居然會主動找他說話,他的聲音里透出一絲猶疑。

窗戶虛掩著,文素音靜默地站在窗邊,這是她第一次和這個守了她十多年的影守說話,她心想自己一定是走投無路了才會如此自降身價。

不過,出于自尊,文素音還是想表現得高傲一些,不過很可惜,她完全沒有做到,因為她一張口還未發出聲音,淚水便落了下來。

年輕的上家夫人雙手緊緊扒著窗框,她哭得一發不可收拾,簡直是上氣不接下氣。

風騁緘默地立在窗下,只低聲喚了句,「夫人……」,便再無其他言語。方才,他又冒冒失失地稱她為小姐,文素音已嫁為人婦這個事實他總是會不經意地忘卻。

過了許久,窗內的啜泣聲才漸漸停止。

「我……我不該這樣的,太失禮了,」文素音哽咽著說道,「只是我心里很難過,難過得……」她掏出手絹擦了擦淚水,「但現在已經好多了。」

風騁遲疑著問道,「不知夫人接下去如何打算?」

「還能如何?自然是認命了。」文素音的聲音又輕又細,她長嘆一聲道,「我會好好做個得體的上家夫人,至少在別人眼里是這樣。」

風騁沉默了許久,他忽然問道,「這就是夫人的決定?」

「是的,怎麼?」

「為什麼夫人一定要留在上府?」

她又輕嘆一聲,「沒有為什麼,這就是我的命。」

風騁沒有說話,文素音听見院子里樹葉的莎莎聲似乎變得更響了,她不安地又輕喚了一聲,「風騁?你還在嗎?」

「嗯,」他終于應了一聲,繼而輕輕道,「無論夫人做什麼樣的決定,風騁都會守在夫人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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