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祗翊臉上的憂傷神色映入她的眼,她突然覺得,這樣憂傷的面容,好刺眼。
千祗翊,是不是只有為了柳凡璉你才會失神,是不是只有觸踫到那個女子時,你才會像現在這樣,嘴角蜿蜒出一抹明媚又憂傷的笑容。
眼角突然有些酸澀的感覺,也不知是為誰。
為了她自己,抑或者,為了千祗翊。
「惠妃娘娘,我姓蘇。」她微仰起臉,抑制住那不知從何而來幾乎要奪眶而出的眼淚,再次含笑地跟惠妃重復了上次在靈音寺的話。
她姓蘇。
她在江南峪州有座梅畫園。
她那個老爹為了掩人耳目,給她起的名字叫蘇七,可是私下里都是喚她綰兒的。
她不是丞相府的千金。
她沒有一個小字喚作玉婉的妹妹。
她沒有一個青梅竹馬的三皇子。
她,不是柳凡璉!
惠妃是抓準的她的弱點的,她一直在躲避的這件事。
她現在所得到的一切,所擁有的一切,所失去的一切,所改變的一切,說到底,是因為她有一張像極了柳凡璉的臉。
她現在所有的遭遇,源于歸鄉路上那個破窗而入的男子。
她能留在那男子身邊,是因為,她有一張,酷似那男子未婚嫂子的臉。
她能近距離接觸那男子的哥哥,是因為,她有一張,酷似那男子哥哥的未婚夫人的臉。
她能跟那男子的青梅竹馬成了姐妹,是因為,她有一張,酷似那男子的青梅竹馬的姐姐的臉。
盡管結果有所不同,可是最初的一切,全部都是源于柳凡璉。
柳凡璉,如此不經意又深刻如斯地蕩漾在她的周圍。她甚至不知道柳凡璉到底是跟自己像不像,像到何種程度,或者說,她有什麼特別之處。只知道,柳凡璉她是丞相府嫡女的交好姐姐,她是天盛三皇子的青梅竹馬,她是四皇子心中的如意嫂子。
可是她,又算什麼呢。
哦,千祗翊在听到惠妃喚她柳丫頭時目光就突然飄忽了,看起來,思緒也是飄了很遠吧。也不知道,那如突然斷掉線的風箏似的思緒,又飄去了哪里,它的目的地,可有自己一分一毫的影子在里。
惠妃說了一聲知道了,也就不再說話。
她想,自己此刻,是跟著千祗翊一起飄忽了。
她竟然還听得到惠妃說知道了,以往她出神不是忘乎所以麼,難道自己的功力又大增了?她暗暗想著。
惠妃說知道了,哦,原來惠妃是知道的,大概早就知道了吧,卻非要在千祗翊面前,如此殘忍又決絕地將她最不想面對的事情揭露出來。
想讓她難堪,亦或者將軟弱展現?
一片靜默中,她听見自己清清淡淡的聲音響起︰「千祗翊,我想回家。」
千祗翊眸里的光彩開始漸漸回轉,焦距定到她身上,復雜不明的神色看著她。
她扯了下嘴角,也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不是笑得很難看。
她想應該是很難看的吧,因為自己現在都能感覺得到剛才的一笑是多麼牽強,眼眶深處,分明還有閃爍的淚光。
她說回家。
沁芳齋還有她現在待的這個地方,都讓她覺得不舒服,所以她說了回家那樣的話。
她不管是哪個家,總之,現在不想待在這里,不想看見惠妃。
千祗翊帶她回了紫翊宮。
其實,她大概只是不想听見惠妃的話,不想千祗翊因為那一聲柳丫頭而繼續憂神。
所以,她很懦弱地選擇了逃離,逃離了那似乎要讓她窒息的地方。
「對不起,千祗翊……真的對不起、」她囁嚅著,說些自己也不明所以的話。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對不起千祗翊的話,只是一想起他唇角那鮮明而憂傷的弧度,就覺得心里一陣陣地刺疼,那種疼痛一路不可抑制地蜿蜒直上,在走過的每一處都留下同樣刺痛的感覺。
她以為,她是可以的。
她以為她可以以驕傲的姿態做他的皇子妃,她以為她可以笑看著這皇宮里發生的一切,她以為她可以通過努力使他們成為這里人人艷羨的一對,她以為她可以讓他以自己為驕傲,因為她以為她可以面對這些風風雨雨,在他的陪同下面對這些風風雨雨。
可是,這些她以為,在惠妃狀似無意的一聲柳丫頭下,在千祗翊那明媚而憂傷的笑容下,全部都變得不堪一擊,被擊落得七零八散,明艷地摔在她的眼前。
所以她說了對不起,她對不起千祗翊,她沒有如自己想象中那般驕傲地笑著,而是在惠妃的寢宮里幾乎將眼淚不顧一切地流下。
千祗翊縴長的手指從她的發絲中穿過,溫暖地笑著,說︰「你怎麼跟個傻子似的與我說對不起,該是我對不起你才是,我在這里給你道歉,以後不會了,綰綰,我讓你傷心了。」
千祗翊最後一句話說出來時,她只覺剛才好不容易抑制住的眼淚,便如決堤之洪水,毫無征兆地涌了出來。
忍回。
再涌出。
涌出。
再忍回。
最終,潰不成軍。
原來,千祗翊,你也知道,我會傷心的。
我也不知道,為何在看到你的唇角因為柳凡璉綻開那明媚憂傷的笑意時,就突然心里有種刺痛的感覺了。
「千祗翊,你可不可以,別讓我看到……你因為她……因為她而那樣的憂愁。」她說。
千祗翊的流連在她發間的手突然一僵,然後,緩緩抽離,最終,拂去她面上的淚。
他道︰「好,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為了她……憂愁、」
憂愁兩字,他略微哽咽了一下。
她听出那語氣里的哽咽,微微有些黯然。
原來,即使知道會讓我傷心,你還是舍不得是麼。
故作釋然地笑了笑,但是她不確定是不是還很難看,看了看輝煌的紫翊宮,道︰「我說要回家的。」
她說要回家,他卻帶她來了紫翊宮。
千祗翊溫暖一笑︰「這兒就是。」
「你如何知道我說的是這兒?」她問。
她只是逃離,逃離惠妃那一聲柳丫頭的後果給自己留下的陰影,她說要回家,其實,她想回的,只是一個有她和千祗翊,而無其他喧囂的,他們的,屋檐。
千祗翊重復著︰「以後,這里就是。」
當那個身著紫金色華服,其上曼陀羅花姿艷艷的男子在日光下笑著,唇線與眉線同彎成一個溫暖的弧度,跟她再一次強調著,紫翊宮是你家的時候,她仿佛突然間明白了什麼。
是的,她明白了些什麼。
她輕輕拂開千祗翊的手,驟然間冷了聲音︰「千祗翊,你不覺得你很可惡麼、」
以她,來替換那個女子的位置。
千祗翊,你能在剛才說著再也不讓我傷心的話,卻再轉眼間又提示著我痛徹心扉的事情。
千祗翊,你到底是怎樣的人,或者說,你把我當做了怎樣的人?
「綰綰,是的,我可惡,初見你時,我是想過,我固執地認為你可以做她的替代品。」千祗翊唇角的笑沒有僵下來,反而更絢爛了些,溫暖得仿似他渾身都襯托著一團融光,他繼續說︰「可是她沒有你那麼驕傲的笑意,她沒有你如此明麗的雙眸,她沒有你渾身縈繞著的一股靈動,她沒有你如此動人的一切,這最終都歸結于,你不是她,你跟她不同,甚至說,有過之而無不及,綰綰,我今日如此別扭又委婉地跟你說這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麼?」
他說,你……能明白我的心意麼、
她听到他說,你……能明白我的心意麼、
我今日如此別扭又委婉地跟你說這些……你,能明白我的心意麼?
「我開始漸漸地去為你做些事情,金引是第一次,我還以為,我真的是為了救一個替代品而去找了白玉羽。看到白玉羽的腰墜在你房里,我失控了,我又把你當做了她。你走丟之後,我慌了,我沒來得及跟任何人講,我去找你了。你在西涼太子的府邸,他能幫你,我就守著。後來你好了,我就立馬去接你了,我不想讓你跟他有任何多余的牽扯,去了靈音寺,你可知道在天門陣我是有多擔心,我怕你出不去,我怕你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蘭州,煙柳敢縱火,我發現你不在時你可知我是有多惱恨自己。一年未見,你可知我在蘇府後院遠遠看見你的那一剎那是有多激動。綰綰,其實我自己也覺得自己可惡,可是……你不能因此怨恨我,你跟她不同,你也不必將自己同她比。綰綰……對不起……」
她听著千祗翊在掛著溫暖的笑意時,說出的這一切。
有些怔怔然。
她知道了,西齊是西涼太子,齊奚。
她知道了,蘭州那場火,果然是煙柳縱的。
她知道了,原來這個男子,能夠如此溫暖地笑著說出他埋藏于心底的這些。
她知道了,原來自己在看這他溫暖的笑臉听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心竟也會跟著絲絲地疼。
原來,自己從來都不曾真正了解過自己,甚至不如惠妃了解得透徹。
惠妃刺痛了她,她卻也從這疼痛中,意外得知了這些。
千祗翊,你果真是如此可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