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爾西斯回過神來時，卻見自己心目中一向手段狠辣偏激而且野心勃勃的皇帝陛下好像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他健壯的身體隨著那團黑霧被抽出而衰弱下去，皮膚開始變得松弛，金色的頭發染上了灰白，使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棵被蟲子蛀空了的、將要倒下的老樹。
然而，與此相對的是，他那總是精明而強硬的灰色眼楮里罕見地浮現出一抹清明。
菲奧羅看向他的眼楮里有著一閃而過的痛苦，他又問道︰「凱撒，你再想想，你先前所說的那些話，真的都是出自本心的嗎？」
皇帝陛下笑了笑，這是伊爾西斯在之前的這些年里從未見過的、愉悅至極的笑容，絲毫不帶戾氣，甚至還有幾分天真的狡黠。
「不，萊因哈特。」他說︰「我真高興還能夠再見到你。」
菲奧羅看向他的眼神里有些不可置信。即使是被拿去了那顆野心的種子，他這個小心眼兒又記仇的弟弟也沒理由這麼快就原諒他長達一千年的不告而別吧。
然而凱撒只是又笑了笑︰「一千年很長，改變的不只是你一個人，萊因哈特。」
「更何況，我就快要死了吧。」
他伸手止住了金發男人慌亂間要站起來的動作，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別著急，哥哥，每個人都是要死的。」
伊爾西斯不敢相信地望著這個站在一片廢墟的大殿中間無比狼狽卻又輕松隨意的男人，完全無法將他和之前那個滿月復陰謀算計，固執又強硬的皇帝陛下聯系起來。
「別這麼看我，孩子。」男人模了模鼻子，痛快地承認︰「看來我之前的樣子的確有些嚇人。」
「不過這可不能怪我。」他攤攤手︰「那枚種子是一個強大的敵人留下的報復。嗯，非常強大……雖然我承認，是我之前幼稚的想法催生了它，讓它窺探到我的內心，並將心中的陰暗面放大了千百倍。」
「但總的來說，我是一個光明而正直的人。」他最後厚顏無恥地對自己下了這個定論。
伊爾西斯的表情有一瞬間的龜裂，臉皮厚，是從一千年前活到現在的古人們的通病嗎？
——不過到了這會兒，他總算相信面前的這個男人和皇帝陛下還是有一些相似的。
凱撒無奈地聳聳肩，當慣了壞人就是有這點不好，等到他說真話的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肯相信了。
時間不多了，他收起了臉上的微笑，鄭重地對少年道︰「雖然現在說這些有些晚了，也有些失禮。但是伊爾西斯，你的確是一個讓我驕傲的孩子，我請求你，在今後的這些年里，接替我守護這片無數人為之奮斗和犧牲的土地。」
他摘下自己頭頂的皇冠，輕柔地將這頂帝國最高權力的象征戴在少年的頭上，然後躬身，向他行了一個覲見皇帝的貴族禮。
「從此以後，你必須承擔起一個上位者的責任，永不退縮、永不示弱、永遠高尚和正直，因為在你的身後，是無數支持並且信任著你的臣民，等到那時，你就會明白自己肩上的責任有多重。」
伊爾西斯怔怔地站立在原地，無法相信自己多年來想要得到的父愛，最後竟是在這樣一片廢墟中，由這樣一個通身狼狽的男人親手加冕——在自己已經背叛了對他的所有信仰之後。
「我很抱歉，我並非是一個成功的皇帝，也絕不是一個負責的父親，我不奢求你能夠原諒我，但我希望你能夠守住自己的靈魂，永遠不要再犯我曾經犯過的錯誤。我即將用死亡贖清自己犯下的罪過，從此以後，我會在創.世神前，日夜為你們禱告祈福。」
萊因哈特沉默地看著凱撒這一系列動作，緊緊攥住了垂在身側的雙手。卸去一身重擔的前任皇帝陛下正眼看向他，一臉輕松︰「別這樣，萊因哈特，我並非是在用死亡來懲罰你，我已經早就月兌離年少的任性時光了。你也明白，取走那顆種子對我的傷害有多大，要是沒有創.世之果，或許我現在已經無法站在這里和你說話了。」
「我可以……」將它再放回去。
「不，別這樣，我可不想這樣。」男人微笑，搖了搖頭︰「那樣的話，站在這里的並不是我，只是一個由野心和貪婪堆砌而成的、丑惡的靈魂。」
「我寧願現在就死去，也不願變成那樣一個」，他看向伊爾西斯，贊同道︰「權利的怪物。」
萊因哈特靜坐在原地，良久，他轉過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他怎麼能夠拒絕呢？就連他自己也是一樣的。凡是自尊和高傲的靈魂，就都無法容忍自己被*所支配，變成一個失去了自我的人。
凱撒看出了他的默許，于是愈發得寸進尺，他走上前，半跪在萊因哈特身前，將自己的頭埋在他的膝蓋上︰「說起來，哥哥，既然你曾經對我食言，那麼現在就再答應我一個要求好不好？」
不等萊因哈特答話，他輕快道︰「我就當你答應了。」
于是他伸手摟住萊因哈特的腰，在時隔一千年之後，再次從這個心目中無堅不摧的男人身上汲取坦然面對死亡的力量︰「我相信你，一如你相信我。所以哥哥，答應我，一定要戰勝那個人。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就來創.世神跟前找我吧……我會等著你……一直一直等著你……」
男人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最後，極輕的聲音含混在喉嚨間︰「哥哥，再唱一遍你以前常給我唱的那首童謠吧，我累了，想要睡了……」
「睡吧，親愛的。在上面的玫瑰之下。芳香的花朵，白色和紅色的會在你床邊開放。當黎明照亮天空，睜開你親愛的眼楮，去睡覺，現在，親愛的……」
萊因哈特輕輕地、一遍一遍地哼唱著童謠，高大的男人趴在他膝上听著，唇邊浮現出一抹靜謐的微笑，好像又回到了無憂無慮的童年時光。
伊爾西斯靜悄悄地退了出去，不去打擾他們最後的時光，他看向天邊，遮住月亮的烏雲已經散開，一輪圓月正掛在天邊，散發著永恆而明亮的、皎潔的光。
有人走到了他身後，伊爾西斯沒有回頭，他問道︰「耶格，你會一直陪在我身邊嗎？」
「會。」
「那麼我們約定，如果有一天，我也被黑暗迷惑，在權利、野心，或者是其他的*中失去了自己的靈魂，請你一定要親手殺死我。」
「……好。」
他望著天邊那輪明月，輕輕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