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京內里,清涼殿。
听光君詳述了今日初次進學,在右大弁家所學種種後,桐壺帝感慨道︰「當年新羅使團前來朝覲時,我听聞其中有一相術高明的相士,還曾特地讓你假扮作那右大弁的兒子,一同前往卜問前程。」
光君將頭枕在父皇腿上,認真點點頭。
桐壺帝道︰「眼下你听話懂事,老成持重,我也放心將相面內容一一告知。那相士斬釘截鐵道光君你空有一國之主的相貌,卻無問鼎至尊之命。若是當朝廷柱石,輔佐天下政治,倒另有二說。」
他輕撫著光君柔女敕的側臉道︰「你是我心愛之人的遺贈。我絕對不忍讓你吃盡苦頭,顛沛流離。
若在童年憑一時寵愛封作親王,年幼封親王只能是沒有品級的無品親王,地位太低,且沒有強有力的母族後援,未免太可憐了。于是想著,不如降為臣下,以後做個把持朝政的權臣,逍遙一世,也是不錯。」
光君目不轉楮,凝視著父皇。他瞳色極深,眼白極清澈,一望之間,黑白分明,仿佛極深情極專注的樣子。
桐壺帝長嘆一聲︰「我身下這位子並不好坐,總有這般那邊諸多無奈。每每受制于人,我總想著,許是權臣也過得比我這皇帝自在些。你今後若能大權在握,也不枉我一番苦心。」
復又唏噓道︰「我將你降為臣籍,賜姓源氏。將來到了三途川盡頭,也不知你母親會不會怨我,願不願再理我一理。這些年,我一合眼,就能看見當初最後見她的樣子,她終究不願見我……」
光君捧起父皇的手,貼在腮邊,像動物幼崽一樣微微蹭著。
像是被這動作治愈了,桐壺帝不由得輕笑出聲。
忽然又像是想到什麼,道︰「我也不知能在位幾年。你自從再進宮以來,跟朱雀似乎不比從前親善了,這樣不妥。現下他是東宮,待我去後,還得托他看顧你。再加上那孩子過于軟弱,日子過得並不好,你們畢竟是兄弟,得互相扶持才好。」
光君先急忙將手貼上父皇嘴邊,不許他說出更多不祥的話來,再皺著眉苦惱道︰「光何嘗不想與太子殿下親近,只是有諸多人事間隔其間。雙方交好,未免會引某些人心頭不快,徒增煩惱……」
桐壺帝見心愛的小小少年一本正經的考慮著,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氣橫秋,反倒更加增添可愛,一時啞然失笑,且按手向光君皺得緊緊的眉間輕拂,似乎能借此摘去煩心事,道︰「暗地來往也是不妨,只是斷了交情、疏遠感情,終究不妙。」
光君無可奈何道︰「兒子省得。」
……
今夜雲影蔽月,星辰寥寥。
出了清涼殿,光君帶著提燈籠配唐刀的惟光,向宮內暫時居所的淑景舍走去。
行至沒有主人、淒清寂寥的承香殿回廊時,突然竄出一個黑影,一把捉住光君手腕,就向冷清的殿內拖去。
惟光登時丟下左手燈籠,右手拇指一頂,腰間寒光微閃,左手握住唐刀刀柄就要出鞘,卻被光君丟下一句「惟光你先回淑景舍」阻滯了動作。
再瞥見那狂徒身著黃丹的東宮服色,惟光握住刀柄的左手一緊,渾身僵了一僵,有點不知所措,只默默咬緊了牙關。
……
光君被緊緊攥住手腕,一路領著向殿內鑽去,終于忍無可忍開口︰「太子殿下能否先放開臣下?」
前方的朱雀聞言,一把將光君推到窗邊,制住他雙手在耳畔,貼得極近,用著溫和口氣︰「光君從前都是叫我哥哥的。」言下之意竟大是委屈。
光君借著窗外泛入的微弱光線,仔細打量身前的朱雀,卻見他臉色蒼白,雙目沉黑,暗淡無光,不由得暗自皺了眉︰「孩童玩笑,不提也罷。臣不敢僭越。」
朱雀平靜道︰「不過分離三年,未料故人卻已改變初心。早知如此,當年我絕不會允許你的牛車出宮。」
光君沉默不語。
朱雀松了一只手,在衣物內側模索片刻,模索出一只用絲線系在頸上的小瓶,玲瓏剔透,瑩潔如玉,瓶身繪著蝴蝶穿花,栩栩如生。
他將小瓶舉至光君眼前,淡淡道︰「當年這是一對,我的這只從未離身。我送你的呢,現在何處?」
碎了。光君側過臉去,避而不答。
朱雀見狀,只是微微笑起來,可是全身都在顫抖,雙目愈加幽黑,面上蒙上一層不祥的陰影。
光君只覺得握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手越來越緊,實在難以忍耐。
他忍無可忍,直截了當道︰「你我立場不同,過從甚密對雙方都不妙。你也不想總被弘徽殿娘娘念叨吧。」抬高被捉住的手搖了搖,「疼。」
朱雀愣了一愣,卸了力道,忽然喃喃道︰「我不想做這個見鬼的東宮了。」
光君用空著的手揉了揉眉心,淡淡道︰「我知道你心里苦。但人生在世,免不了有許多強人所難和身不由己。你看就連父皇,不也總有些許遺憾。東宮,不是你想不做就不做的。簡單說,右大臣他們就一定不會答應的。」
朱雀許久不作聲。
光君依稀看到他面上泛著晶瑩,探手過去,觸到一片濕意。
在心中嘆了口氣,光君從懷里模出一張帕子,粗暴地替朱雀揩干了臉,沉聲道︰「你是男孩子,要堅強些,以後還要保護要保護的人。像父皇說的,以後登臨帝位,還要守護這個貧瘠的國家。」
朱雀任憑光君在自己臉上行凶,頂著道道紅痕,茫然道︰「父皇我根本不熟悉,母親和外祖父強令我成為東宮,他們都太強,不需要我保護。至于其他人,我都不認得……」
他突然抱住光君,埋首在他肩窩,模模糊糊道︰「我只有你,我只要你……你別不要我。」
光君感覺到灼熱的水滴砸在頸項上,彈了幾彈,落進層疊的衣服里已是冰涼。太寂寞了麼?終究還是個孩子。他想,心驀地柔軟下來。
他終于抬手環住朱雀,柔聲安撫︰「朱雀哥,我們會一直在一起。」
朱雀淚眼朦朧低頭望著他。
光君握住他的雙手,溫柔道︰「我們是兄弟,流著一樣的血液。這一點永遠不變。以後朱雀哥登上帝位,我來做你的臣子。我對你,絕不會像右大臣對待父皇那樣。」
朱雀呆呆的看了他半晌,突然堅定道︰「那我要封你為我的太政大臣!」
光君愣了一愣︰「朱雀哥你怎麼知道太政大臣?」這可是手握重權的朝廷最高官。
朱雀道︰「每天每天右大臣都在抱怨,父皇為什麼還不封他為太政大臣啊。」
光君︰「……」突然開始為右大臣默哀了。
……
手牽手走出殿外,只看見不遠的地上端端正正擺著一盞燈籠。不見惟光,大概是听話先回淑景舍了。
光君拾起燈籠,將朱雀送回弘徽殿外。
臨分開時,兩人約定好偷偷往來,情誼永不斷絕,違背誓言的人要吞下千根針。
目送朱雀安穩進了弘徽殿,光君卸下包袱,轉頭往回走。沒走幾步,身後傳來刻意加重的腳步聲。
他頭也不回,道︰「出來吧。」
惟光從陰影中浮現出來,默默走到光君身邊。
光君難得有興致,調侃了他一句︰「原以為你先回去了。這回倒是很不听話。」
不料向來寡言的惟光面癱著臉,一本正經道︰「此人向來我行我素。」
光君被他用自己的話噎了回去,搖頭失笑,將手中燈籠塞給這個可惡的家伙,沒好氣道︰「還不開路。」
惟光點了點頭。
微黃的光暈暖暖的籠著並肩的兩人。
時值朔日,月色暗淡,星光稀疏。庭中草木里卻慢慢流動起一點一點飛舞的螢光。
夏天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