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徽殿女御氣憤難平,對進宮來探望自己的父親右大臣,喋喋不休道︰「左大臣那個不識時務的老東西!真以為,以左為尊,就能越到我們右大臣頭上去了麼?皇上抬舉他,任命他為太政大臣之下第一高官。他居然骨頭也輕了,處處與我方作對,真是不明進退!」
右大臣正襟危坐,板著臉,莊重地點頭附和道︰「的確如此,那家伙實在礙眼。前兩年,我曾釋放出友好信號,向其示好。
在左大臣正妻所出的大公子元服禮前夕,遞出暗示,打算將族內四女公子嫁予他兒子為妻,卻遭到斷然拒絕。我家金尊玉貴的小姐,甚至被那小兔崽子侮辱,傳了信來,公然宣稱什麼對倒貼的丑女毫無興趣。真是豈有此理!」
弘徽殿女御勃然大怒,又被這話引發一樁心事,拍著案幾道︰「一年前,朱雀首次元服禮時,我曾誠心向左大臣家求取獨生女兒葵姬,作為太子的添寢。這老匹夫竟然尋出許多借口,死活不肯答應,甚是可惡!……」
朱雀端坐在下首,面無表情,一言不發,只低垂著頭,漠不關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蒼白瘦削的臉上嵌著深黑的雙眸,眼下浮著濃重的黑眼圈。
好吵。
真煩。
他今日剛從紫宸殿歸來,就接到母親傳召,淺踏還穿在腳上來不及月兌下。看見外祖父右大臣也端坐在正殿里,他就知道此番一定各種麻煩,輕易不能了結。只是他似乎低估了母親和外祖父的抱怨能力。
他一派乖順地聆听著,思緒已經飛走。
今日光君請假沒有來旁听政務呢。他怎麼了?他在哪兒?他生病了麼?好想見到他,好想親近他。可是自己生出一種奇怪的病癥,幾乎難以啟齒,若再靠近光君,會不會傷害到他……
他愁腸百結地長嘆了一口氣︰真羨慕可以肆無忌憚親近光君的人啊。光君現在在做什麼呢?
弘徽殿女御道︰「……恐怕左大臣那派還是賊心不死,打著改立太子的主意。那個左大臣家的大公子蒼,听說就與更衣生的小皇子格外親厚。」
朱雀耳尖動了一動,慢慢抬起頭,神情格外專注。
右大臣只顧皺著眉道︰「恐怕還不止如此。我在前朝,不止一次探听到,左大臣屢次向皇上陳情。只怕他不願意將掌上明珠的葵姬嫁給身為兄長、且身份高貴的東宮太子,是想要將女兒留給,貶為臣籍的小弟源氏公子光君!」
弘徽殿女御不屑道︰「不過是個低賤的更衣生的孩子,還被褫奪了皇族身份,能有何等遠大前途,值得左大臣這般看重。說起來,那小子過不久也將到元服的年紀了……」
朱雀渾身僵硬,紋絲不動,臉色煞白,深黑的瞳仁不見光彩,眼前一片灰暗,听不見,也看不到,對自己完全不在意,只在心中默默地念著︰是這樣麼?光君……新的朋友和未婚妻……為什麼總有這麼多人不知死活,攔在中間?!
弘徽殿女御道︰「不行元服禮,便不算成人,太子之位恐怕也是搖搖欲墜。去年朱雀在元服禮前偏偏生了大病,臥床不起,昏迷不醒,儀式只能臨時延期。今年朱雀眼看就十三歲了,為此我心中很是不安。
前些日子,我特意差人去陰陽寮,求了一道卦象,道今日元服是很吉利的。只是這元服夜侍寢的人選……」
右大臣道︰「左大臣家的葵姬雖然身份年齡都合適,奈何其父大臣太不識趣,我們也沒必要以東宮之尊,上趕著求他家。今日我帶了族中的六女公子前來。」
弘徽殿女御猶豫了一會,終究有些不滿道︰「朧月夜那孩子雖然模樣、性情盡皆出挑,與我家關系也是極親近,但未免年歲太小。才八`九歲的小丫頭,懂得什麼,與朱雀送作一堆弄玩偶嗎?」
右大臣愁眉不展道︰「一時間也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前朝的公主中也沒有正當年的。權且先與朱雀培養感情,其余事物容後再議。」
弘徽殿女御喚了兒子數句,見朱雀雙目無神、魂不守舍,恨鐵不成鋼地提高聲調道︰「朱雀?朱雀!听見你外祖父所說的了沒有?」
朱雀渾渾噩噩站起身,行了禮就退出殿去,全然不顧母親在身後交代說「外祖父新帶進宮來的妹妹你可要好好照顧」。
他揣著滿懷的傷心,迷迷糊糊走到自己的寢殿,卻見許多侍女退守在殿外,其中不乏眾多陌生面孔,身著各色衣裙,齊刷刷向他躬身行禮。
朱雀向來不喜多人服侍,眼見私人住處多了這許多鶯鶯燕燕,登時頭昏腦漲,勉強維持風度,冷淡點了點頭,走了進去。
居然發現有一個陌生的嬌小人影,身著應季的華麗十二單,伏在房內的儲物盒前擺弄著什麼。
朱雀頓時心急如焚,上前幾步定楮一看,聯系著自己與光君前緣的小白瓷瓶,被眼前這個不速之客從儲物盒暗櫃中翻了出來,還解開了整齊包裹在外的細絹,握在手里任意把玩著。
可惡。
他瞪大了眼,捏緊了拳,勉強抑制住充斥心間的怒火,慢慢走近,一把奪過自己的東西,假作溫和道︰「你是右大臣大人帶進宮的麼?」
那一團孩氣的女孩子怯生生點點頭,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東宮。
朱雀誘哄道︰「我這里還有很多好玩的東西。但是外間太多人,太吵,我也不願給她們瞧了去。你到門口把那些人都支走,我再拿出些有趣的東西好不好?」
那小女孩興奮地連連點頭,急忙照辦,膝行還不是很熟練,搖搖晃晃就到門口去了。
朱雀趁機用細絹將白瓷瓶愛惜地擦了又擦,再小心包好,妥妥地藏到另一處暗櫃的最里面。
眼見門口熙攘的人群散去,那個偷拿他東西的賊子又搖搖擺擺膝行到面前來了。
朱雀只覺得心中冰冷的邪火上燒。他摘去溫和矜持的假面,陰惻惻笑了笑,抬起還穿著淺踏的腳,慢慢落在那賊子伏在身前的手背上,狠狠地碾下去,絲毫憐香惜玉也無。
淺踏底部中央,凸出的一道木板的邊緣有些尖銳,在手背上惡意的前後碾壓,堪比受刑的疼痛。
眼見這人涕淚橫流,糊了一臉穢物,朱雀忍著厭惡,一面毫不松腳,將她的手背釘在地上,一面拖著她的頭發在手上繞了幾繞,向上一提,制止她嚎哭出聲惹人懷疑,漠然道︰「原本若是你老老實實,我還能將你當一件礙眼的擺設。但是現在……誰借給你天大的膽子,擅進東宮的房間,偷竊東宮私物?」
再溫和平靜不過的語氣,卻讓癱軟在地上的人由衷感到背脊生涼。她自小嬌生慣養,哪經歷過這樣可怕,只顧瑟瑟發抖,哆嗦著說不出話來,泣音噎在嗓子里,發出打嗝般的聲響。
朱雀將她像破布一樣丟到地上,嫌惡地擦著手,平靜道︰「再敢擅自進本宮房間,就斬斷你的腿;敢亂模本宮的東西,就一根根碾斷你的手指。」
他看著眼前,被母親和外祖父強行安排給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只知道在地上縮成一團不斷搖頭,像個壞了的水管子一樣一直向外冒著髒兮兮的黏液,情不自禁悲哀地想︰「我一點也不想親近這個人。我唯一想親近的人卻被自己親手趕走了。」
朱雀陰沉沉地望著窗外,一個主意漸漸從心底浮上來。
他重新戴上溫和可親的假面,俯對小聲哭泣的人柔聲道︰「只要你听我的話照辦,我就不處罰你。」說著腳下又加重了幾分力道。
那人打了個哆嗦,驚恐萬狀地抬起頭來。
……
最近朱雀哥脾氣很古怪。從前只知道女子每月都有幾天喜怒無常,沒想到男子也不例外,而且程度更深,時間更久。
光君這樣想著,在宮門外下了牛車,讓惟光先隨車到淑景舍去,自己掌著燈向著清涼殿步行走去。
昨日他在朱雀大道上突遇百鬼夜行,後又借宿在左大臣家,既沒回二條院,也沒來宮中值宿。今日白天也因為身染不祥,未驅邪避凶前不宜入宮參內,索性請了假,沒去旁听政務。不巧接到父皇傳召,遂趁夜色尚淺,趕緊入宮。
他原本想著見過父皇後,順路私下拜訪朱雀,後突然思及今日是朱雀的十三歲元服日。去年朱雀元服日前出了意外,今年至關重要,弘徽殿必定戒備森嚴,自己沒必要前去討嫌。
更何況……
光君嘴角流露出一絲心領神會的笑意。不出意外的話,朱雀今夜怕是會很忙。
他提著一盞萌黃的四角燈,一邊在月下勾頭趕路,一邊漫不經心地想︰不知道是哪位公卿家的姬君擔任添寢一職。
卻見燈火通明的弘徽殿方向,匆匆而來一架式樣簡單的步輦。雖然它窗口只掛著簡單的布簾,車身也沒有家徽,僅有兩個隨從充當動力拉動著,但是光君心中清楚,只有右大臣一家才敢在這後宮中如此橫沖直撞。
當年,光君母親桐壺更衣病重,還是抬到後涼殿旁的側門才上了牛車。不提也罷。
光君避向道路一側,只在擦身而過時略好奇地抬了眼。
尚且潮熱的夜風恰在此時掀開了輕薄的布簾。
只見里面歪坐著一個衣著華麗的貴族小女孩,不知為何雙眼紅腫,淚流不止,還不斷用小手擦著眼楮。
光君最是見不得小孩和女子的眼淚,一時心下不忍,不顧禮儀,追上幾步,緊跟著步輦。他自懷中掏出新制的帕子,從窗口遞過去,在車中人有些詫異的眼光中,指了指眼楮,搖了搖頭。
那人手中攥著光君的帕子,呆呆的盯著他瞧了好一會,突然蒙住臉嗚咽出聲。
光君本來追的上氣不接下氣,此時更是一頭霧水,索性停了下來,目送她遠去。
卻不知過了不久,有人從窗口探出頭來,在漸濃的夜色中,費力地向後張望了許久,才失落地縮回去,將遺落的帕子小心地收好。
光君默默走到清涼殿附近,見到弘徽殿中三三兩兩走出來很多公卿,不想打招呼,閃身躲在廊柱背後,擋不住只言片語的八卦自己往耳朵里鑽。
這些見禮的公卿興奮地議論著︰太子朱雀十三歲元服禮,以右大臣家送來添寢的女孩落水受驚,草草結束。
光君皺著眉,進了清涼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