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茫茫一片霧氣,望不到邊際。
光君緩緩在其中穿行,像受到某種不知名的召喚一般。
白霧驀然散去。一個看不清的身影獨自站在紫藤架下,在等待。
是飛香舍。又不像是飛香舍。
畢竟自從肖似桐壺更衣的那位藤壺女御入宮以來,經過整修的飛香舍,早已不是眼前這幅蕭條寂寥的景象。尚未到花期,新抽發的枝條彼此扭曲纏繞,糾結成亂蓬蓬的一團,隨意堆疊在僵死的老藤之上。
光君不由自主向那人走去。
澄澈的月光下,庭中半人高的雜草,像分海一般,肅穆地低身躬向兩側,露出直行的通途。
執著等待著的人似乎極開心,迫不及待地牽過光君垂落在身側的手,貼在臉頰上,柔聲道︰「我等了太久。你終于來了……光。」
雖然不知為何,光君完全看不清眼前人的相貌,也不辨男女,但他被熱情洋溢的欣喜情緒深深感染,面上也流出笑意來。
兩人相執著手,並肩緩步在葉蔭下。流銀般的月色,自縫隙中靜謐地流淌下來,投出斑駁的片影,光怪陸離。
在月光熹微、更深更暗的角落,那人突然握住光君雙肩,目光灼灼望他,隱忍又期盼,道︰「我好喜歡你。我只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也不知是哪家公卿家的姬君,情深至此,不惜生魂離體,入我夢境。
光君心中念著,頓生一片憐惜。他凝視著眼前人在無光的暗處亦宛若含淚、璀璨晶瑩的眼眸,一時情難自禁,伸手攬住他後頸,傾身過去,雙唇相貼,印下深深一吻。
感覺到那人不自覺的戰栗,光君體貼地想︰真是純情。莫非是初吻?
不經意間光君腰肢竟被緊緊圈住,兩人緊貼在一處,雙目相視,鼻息相聞,唇瓣變換各種角度膠合。他難耐地低喘一聲,惡質地探出舌尖,輕之又輕地,緩緩在那人下唇上掠過,激起雙方同頻的顫抖。
正待深入。
……
皇太子宿內,東宮朱雀猛地轉醒,盯著看得熟透的物件,茫然地眨了眨眼,繼而緊緊蹙起了眉。
他抄起沉甸甸的玉枕,猛地回手甩出去。
正在假寐的銅鏡冷不防被砸個正著,大大抽泣一聲。再看到慢慢走近、冷森森盯著自己的太子朱雀,銅鏡頓時肉眼可見地抖了一抖。
朱雀默不作聲,從地上拾起滑落的玉枕,在手上輕輕掂了一下。
銅鏡立馬帶著哭腔道︰「不是吾輩的錯!適才,吾輩的幻夢結界被不知名人士從外部攻破了。所以才……」
朱雀面無表情,漠然道︰「本宮不需要理由。下不為例。」
邊緣破碎的玉片,形狀大小剛好,恰能握在手里,慢條斯理地在銅鏡邊緣刻下一道痕跡。
朱雀食指立于唇間,「噓」了一聲。
正鬼哭狼嚎的銅鏡頓時驚恐萬狀地打個嗝,瞬間止住了聲息。
……
光君面上被指間帶蹼的手掌狠狠扇了一下。
他困惑地睜開眼,一時被傾瀉而下的銀色月光晃花了眼,眯了好一會才又打開。
眼見噘著尖尖鳥嘴的河童興奮地湊過來還想再給自己一下,光君眼疾手快一把架住小怪物的爪子,翻身坐起來。
灰撲撲的雨女跪坐在近旁,一臉擔憂地看著他,身後還擠著兩只河童,一左一右搭在肩上,好奇地看過來。
不對,剛剛明明是在……
回想到寂寥深院中紫藤架下的一吻,光君也不禁有些面皮泛紅。他掩飾般地輕咳一聲,環顧四周。
神泉苑的水中浮島。
光君難得在心中默默罵了句見鬼,不耐地起身。沒辦法,看來只能徒步回二條院。總不能跳入池中,從中川里游回去吧。他完全不會游泳。
剛走了沒幾步,就被緊緊跟上來的雨女牽住了衣袖。
雨女抬眼望著光君,微微皺著眉,淺淡的雙眸中滿是不贊同,緊張地搖搖頭。
光君耐著性子,像安慰孩子一樣,輕輕拍了拍她的頭,道︰「雖然不知道怎麼到的這里,我還是得回家去。這麼晚了,我這個脆弱的人類總不能露宿野外。你也這麼認為吧?」
想了想又道︰「身為女孩子也是,夜游很不安全,跟我一起回去吧!」
雨女不知道在恐懼什麼,最終只能艱難地做出讓步。她伸手探入袖中,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個面具。
狐狸形狀的假面,尖尖的口吻外凸,相對較圓的兩只耳朵似乎毛茸茸的;描金的眼眶有著深紅色的瓖邊;額角繪著一重重的垂枝櫻,繁復靡麗,猶帶露水。
拗不過雨女一直把這玩意兒往自己手里塞,光君無奈道︰「櫻見祭還沒到,就提前送出禮物了麼?不管怎樣,先謝謝你。」
他雙手接過精致的狐狸面具,在雨女認真的目光中,牢牢罩在面上,覆去了上半張臉頰,只露出優雅唇形,微微一笑︰「如此你歡喜麼?」
三只河童在一旁上上下下地蹦著,依次發出「咕」「咯」「咕嚕」的聲音。由于種族差異,很抱歉完全听不懂。
雨女認真端詳片刻,挑剔了一會,終于紅著臉,靦腆地點點頭。
走到神泉苑西門口時,她更加緊張起來,探出頭去觀望了許久。她不放心地合掌胸前,輕聲拍了拍,雙唇一抿,眨眼間吹出個巨大的泡泡。晶瑩剔透的水泡泡將光君罩在其中後,才緩緩消失。
光君滿頭霧水地跟在她身後,越是走近朱雀大道,越是反常的嘈雜。雨女也越是緊張,幾乎同手同腳,僵硬著身子橫著走。
光君隱在面具後,極目望去,才發現這不是他熟悉的平安京夜景。
這甚至不是平安京。
也不知是哪一處平行存在,仿得惟妙惟肖的城。街道、建築,皆一般無二。只不過,每戶檐下統一懸掛的血色燈籠,在亮如白晝的銀雪色月光下,似有若無的夜風中,微微搖曳,透出幾分詭異與反常。
夜間原本靜謐的朱雀大道上,道路兩側熙熙攘攘著眾多鬼怪。他們雖然惡形惡狀,但全都盡力盛裝打扮,此刻正紛紛竊竊私語著,期待著。
不遠處原本大內里的入口,朱雀門方向,慢慢行進過來一列端整的方隊。
簇擁在其中的正是紅發紅眼、貌如少女的鬼王。
鬼界的櫻見祭,向來比人間的要早上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