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去寺里除喪服?」
正為家中接二連三的飛來橫禍勞心,兵部卿親王的正夫人心中正是又煩又亂。突然在回廊上被少納言乳母攔下請示,她皺著眉,很是不耐地重復道。
少納言乳母恭恭敬敬道︰「正是。我家的老夫人故去已滿三月了,所以按照慣例,小`♂姐必須前往當初停靈的北山山寺之內,為……」
正夫人不耐煩地當即打斷,陰陽怪氣道︰「‘你家’老夫人喏!也對,一不留神,已經教養了‘你家’小`♂姐這麼長時間了……
這樣吧,你也知道家中最近事情特別多,但我也絕不會讓人嚼舌根,說這正夫人心胸狹隘、容不下人,苛待了非親生子。所以到時候,就特地點上兩個辦事格外穩妥地侍女跟著一塊去吧!有關人選,我會在自己身邊精挑細選的。沒事的話,先退下去吧,我這忙得很呢!」
她只字不提派遣牛車相送的事情。
笑話!吃穿嚼用了這麼些天,白養個人多費了多少錢!還等著把他嫁給外地的闊老頭子,好生賣上一筆呢!
好歹達到了目的,所以當天少納言乳母見到被派來的兩個身形粗壯、惡形惡狀的侍女時,也沒有更多的不滿和怨言了,只在心內暗自擔憂︰多了這般兩個難纏的對頭,一會要與源氏公子匯合,再一同出逃,過程中會不會出什麼岔子。
……「都給我看好了,別把小`♂姐弄丟了!」……
回想著臨被派來前正夫人嚴厲的叮囑和下達的死命令,平時也不曾肩負過如此重要的使命,不曾承擔過主人家如此殷切的期望,兩個角色成分監視多過護送的侍女,此時正摩拳擦掌,斗志滿滿。
雖然年歲尚小,小`♂姐的容貌也是不能讓外人窺見的。小紫被換上了壺裝束,頭戴市女笠,用厚實的垂絹作面紗從頭到腳遮了個嚴嚴實實。
少納言乳母俯著身子,半跪于地,將小紫身下所著的長的寬大褲腳,細心地用帶子綁束好。
「快點!磨蹭什麼吶!」旁邊的人已經在催了。
「小`♂姐!——」
臨出門時,身後傳來疾聲的呼喚。小侍女犬君從後面趕了上來。
她氣喘吁吁,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上氣不接下氣道︰「別丟下我!老夫人的最後儀式,我也想去廟里。」
小紫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少納言乳母憐憫的看著她︰「很可能被夫人責罰,你也要一起去麼?」
沒了我們在府里礙眼,從前跟著一同前來的眾人,不再被遷怒,日子說不定會稍微好過一點。現在還沒有辦法帶著更多的人一起離開。
「……除了喪服,才感覺到這個人是真的離去了,不管怎樣,都想留下點最後的記憶才好,越多越好……」
瘦弱的小侍女包了一包淚,點了點頭。
小紫嗓音沙啞道︰「那就跟上吧。」
「好大的架子……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千金小姐嗎?」其中一個隨行的侍女小聲地嘀咕道。
終究步行上路了。
……
「還有其他人來這鬼地方麼?」
北山山寺外正有一架牛車駛離。小巧的竹制牛車,外貌十分低調,卻絲毫不掩精致舒適,很方便在山間小道上靈活的行走。
更惹眼的是車身旁跟著行進的一匹良駒,極其高大駿美,看似價值連城。它的毛色稀松平常,不懂行的女人們往往過眼就忘。身邊口沒遮攔的侍女,無限驚異贊嘆的是它極通人性,好似听的懂人話,乖乖地跟著牛車小步跑著,耐性十足,目不斜視。
「車里一定是個多金又高貴的上級貴族!」
「可惜人家已經走了,一面都見不上啊……」
兩個監視的侍女交頭接耳地竊竊私語著,頗有些依依不舍的遺憾。
牛車錯身而過,到了身後幾步,侍女們才收回了貪婪的視線。
被一種強烈而奇異的感覺鼓動著,小紫的心髒加速躍動了幾分,仿佛受到了莫名的召喚。雖然一向對這種東西漠不關心,在這一刻,他情不自禁地側過頭去,余光瞥見牛車後方的垂簾被微微掀開。
一只光潔白皙又修長的手伸了出來。手指間夾著一枚精致的面具,在簾外晃了一下,又晃了一下。
狐狸形狀的假面,尖尖的口吻外凸,相對較圓的兩只耳朵似乎毛茸茸的;描金的眼眶有著深紅色的瓖邊;額角繪著一重重的垂枝櫻。
……
儀式完畢之後,已經入夜很深了。
山間的季候似乎總是跟不上時間的步伐,自成一個封閉的小世界。常青的樹種,枝葉依舊繁茂翠綠;會被蕭瑟秋風剝下落葉的那一些,則還是半枯半榮。
今日墜下的落葉,在寺里寺外的地面上,堆疊起薄薄的一層,只等著明早,做完晨課的小沙彌們握著長長的掃帚,開始新一天的清理。
被迫陪同一起守夜的兩個侍女很是不耐煩,不停打著哈欠,此起彼伏。
隨著既定時刻的逐漸臨近,少納言乳母的心情也逐漸緊張起來。但一想到與公子約定好的計劃,和眼前心愛的孩子今後的命運,她又冷靜沉著了下來。
夜半的鐘聲幽幽響起的時候,似乎很遠,又似乎很近,迢遠綿長地在山間回蕩。
一個侍女靠在牆邊歪了下頭,癟了癟嘴,齒關相合嚼動了幾下,兀自沉睡不醒。
少納言乳母輕輕站了起來,沖小紫和犬君招招手,示意他們跟上。
剛走到門口,身後傳來狐疑的質問︰「你們去哪里?」
原來另一個侍女睡得不那麼熟,覺輕得被方才的鐘聲攪擾了,迷迷糊糊睜開眼,就看見那一行三人即將走出房間。
少納言乳母和犬君都不自覺有些惶恐。
小紫拿出了主人的派頭,低聲道︰「身逢不便,出去解決一趟。」
果然還是小孩子,架子再大,晚上還是會怕黑。話說房內為什麼沒有便桶?和尚聚集的地方,特地劃出一片區域提供給女客,竟然這麼簡陋!
侍女按照自己的理解地哦了一聲,自覺下月復也略有些漲意,不在意道︰「我與你們同去。」
少納言乳母暗自皺起了眉,心中焦灼不堪,面上只是不顯。
山間的夜風又涼又疾,飛快地將表面一層落葉翻覆了過去,好似粗魯的閱讀。
默默無言走到中庭。只听見清脆嘹亮的一聲長長的嘶鳴,四人尋聲望去。
深沉的夜色之中,格外高大神駿的馬,突然之間,自不知名的某處,氣勢磅礡地沖了過來。毛色好似燒灼的火焰,蹄下泛著閃閃的磷光,猶如夢魘之獸一般。
身形粗壯的侍女一瞬間碾死了瞌睡蟲,驚叫著避到一邊,險些兜不住負擔,當眾隨地出丑。
高大的怪獸在面前高高地抬起前蹄,又輕輕地落下,發出沉悶的一聲響動。
帶著疾風的節奏,馬上的騎手輕巧地勒停在他們面前。此人身形修長挺拔,容貌被面具遮掩,只露出優雅唇形;肩頭披著寬大的外衫,捕捉到不羈的涼風,在其中沒頭沒腦地沖撞鼓蕩。
基底潔白的狐狸形狀的假面十分顯眼,仿佛自顧自地泛著幽光。尖尖的口吻外凸,相對較圓的兩只耳朵似乎毛茸茸的,頂端仍是尖尖;描金的鏤空眼眶描繪著深紅色的瓖邊;額角繪著一重重的垂枝櫻,繁復靡麗,猶帶露水,栩栩如生。
配上身下非復凡品的坐騎,他仿佛來自深淵暗夜的鬼魅
從狐狸面具描金染紅的鏤空眼眶中,暗夜之中的不速之客與小紫安靜地對視了一瞬間。
他從高高的馬背上傾斜了身子,伸出手來,一直遞到小紫面前。
小紫毫不猶豫的握了住,立即被拉到馬上,穩穩地坐在那個人身前。看在不知情的旁人眼里,就是天真懵懂的年輕小`♂姐,被突然出現的非日常的形象,輕而易舉地劫掠而走。
騎士口中叱了一聲,手握住韁繩稍微一抖,身下的馬匹立即靈活地轉了個向,一息之內迅速加速奔跑。點點妖異的輝光融進蒼茫的夜色中,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不曾出現過。
如果不是小`♂姐已經被劫走了……
少納言乳母突然大聲嚎哭起來︰「這里有陌生人!我家小`♂姐被大膽狂徒搶走了!」
她拼命推搡著身旁身強力壯的侍女︰「你還不快去追!快去追啊!人沒了,看夫人不剝了你們的皮!」
可那真的是人類麼?不是狐妖山魈之類的精怪?
身負監視重任的侍女膽子可不像外表一般剛強。她有些害怕,但是唯一的同一路伙伴還在房間內睡得香甜,不在身邊無法商量。終究對正夫人的恐懼佔了上風,她順著少納言乳母推自己的力道,強迫著邁出步子去,晃晃悠悠追了出去,完全沒注意到,自己已經成了孤身一人。
趁一個跟隨在身側的侍女追出去了,另一個前來監視的侍女還在房中酣睡,少納言乳母和犬君迅速來到後門附近。公子特意安排的竹制牛車,玲瓏小巧,形貌異常低調,令人一見即忘。
「這個人,好可怕啊……」看見車上原本端坐著的前來接應的冷面侍從,犬君膽怯地輕聲說了一句,被少納言乳母扯了一下就沒了下文。
惟光完全不予理會,全當新上來的這兩人是浮塵,是空氣。如果不是為了完成公子交代下來的任務……
從簾幕側邊的縫隙中,探出一支細長柔韌的直鞭,啪的一聲,在前方任勞任怨的牛的身體上清脆地彈動一下,立即趕了開去。
狂徒劫走了公♂主,巨龍取回了珍寶。
寂靜的山間,只有月色流淌,以及清泉在石上淙淙。偶爾夾雜了幾聲來源不明的怪叫,不知道是誰的夢囈。
夜風很涼,迎面而來,帶著霜意。
光君立即解下系在肩頭的外衫,劈頭蓋臉將小紫包裹得嚴嚴實實。蓋過額頭的披衣,一方面是掩人耳目,一方面收攏了融融暖意。
「我要把你搶走了。你不害怕麼?」光君一手掌控著馬匹,一手環摟著面前的人,俯著身子,在他耳邊低聲問道。
沁涼的夜風消磨不盡灼熱的氣息。
小紫在光君懷中搖了搖頭,在身前找到了他的手,執拗地一根根掰開,將自己的手指側入其間,十指絞纏相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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