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萬歷十八年正月初三,蘇州府吳縣。
雪後初晴,東門外一個小小柴門土牆的院落外,一位身穿藍布大棉襖,梳著已婚婦人圓髻,約莫五十開外的十分精干的婦人將手攏在袖子里,在閉著的兩扇破爛的門扉外,朝里頭大聲喊,「趙家二娘子可在?」
院落里頭北邊三間屋子里頭西屋的一張架子床上,張氏正從自己大女兒趙梅兒手上接過一個粗瓷碗,蹙著眉喝里頭褐色的藥汁兒。听到外頭有人喊,便停了停,略辨了辨聲音,心里頭知道這是城里頭的那牙婆馬氏又來了,便有些心煩,停住了喝藥。
「娘,這藥才剪好,你趁熱快些吃了。涼了藥性就差些……」坐在床邊的趙梅兒忙勸她。
張氏穩了穩神,听了趙梅兒的勸,將那碗藥端起繼續慢慢喝下。
待到自己娘親喝完藥,趙梅兒拿起一方半舊的巾帕替她仔細擦拭嘴邊殘存的藥汁兒。就在她擦時,張氏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趙梅兒忙起身,又替自己娘親拍著後背順氣,一邊拍卻一邊露出些擔憂的神色來。恰在此時,又傳來外頭牙婆馬氏的喊話聲,「趙家二娘子,使你家女兒來開開門,今日我可是給你帶了好消息來。」
想是牙婆馬氏也听到了西屋里張氏的咳嗽聲,故又加了這麼一句。她年前臘月二十來過,那時節張氏之夫趙鐵柱剛歿了百日。說起這趙鐵柱,是吳縣有名的老實人,大孝子,平時在城里城外以賣些針頭線腦的雜貨為生。他為人實誠,做買賣童叟無欺,所以這吳縣城里頭的姑娘媳婦兒婆子們都愛照顧他買賣,因此掙的銀錢倒也能養活一家人,雖然日子清貧些。
可是好人卻沒有好命,去年九月初一,趙鐵柱去縣城南邊兒的杏花鎮賣貨,因為下雨便耽擱了些時辰,往回趕的時候就有些晚了。回城的路上卻遇到了不知道哪里跑出來的毛賊,將他賣貨所得的銀錢搶了不說,還打傷了他。天明被人發現倒伏在路邊抬回家時,已然昏迷不醒。張氏忙去請了郎中來瞧,郎中看過了說趙鐵柱被砸傷了頭,流血過多,又耽擱了一晚上,怕是有些難治,治不治得好也是盡人事看天命了。
郎中如此說其實也是看出趙鐵柱怕是凶多吉少,但向來給人瞧病都是要往好了說,誰也不敢也不願說救不活。張氏听了他如此說自然是要全力救的,所以拿了好不容易攢下的銀子按照郎中開的方子盡抓好的藥給趙鐵柱吃。誰曾想這銀子花了,卻並沒有將趙鐵柱救活。過了七八天,九月初十,他還是沒有捱過去,兩腳一蹬,去了鬼門關。
趙鐵柱一死,素來體弱的張氏也病倒了,喪事還是隔壁趙鐵柱的大哥趙鐵牛出面給辦的。即便是薄葬,也是將趙鐵柱和張氏省吃儉用攢下的銀子花了個精光,還因此欠下趙鐵牛十兩銀子。
做鐵匠的趙鐵牛和他兄弟趙鐵柱一樣也是個老實人,看著個頭大,實際上生性懦弱,又沒甚麼主見。家里頭的銀錢都是媳婦兒吳氏在管著。吳氏極為精明,素日只要銀錢進了錢袋,再讓拿出來非得費九牛二虎之力不可。
按說趙家二郎趙鐵柱死,吳氏是絕對不會借出十兩銀子的,但她的算盤可是打得精。這十兩銀子她不怕弟媳婦兒還不起,因為張氏還有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呢。大女兒趙梅兒今年十四,二女兒趙蓮兒十三,那容貌身段兒說起來在整個吳縣城里也是有名的。在趙鐵柱沒死前,已經有城里頭的垂涎趙梅兒美貌的人托人上門提親了。這些人里頭以西門外開綢緞鋪子的魏員外最是積極。魏員外年逾四十,才死了主家娘子,便想納趙梅兒做填房。上門的媒人放出話來,只要趙鐵柱兩口子答應將趙梅兒嫁給他,不僅保證趙梅兒吃香的喝辣的,四季衣裳綾羅綢緞不說,而且金銀首飾也請城里最好的金銀鋪子打來。最最讓人眼熱的是,那魏員外甚至說,要給趙鐵柱兩口子二百兩銀子做聘禮。
二百兩銀子,這可是一筆大錢,趙鐵柱兩口子省吃儉用攢了許多年手里頭不過二三十兩銀子。要是愛錢的爹娘早就許了這一門親事了。不過,這趙鐵柱和張氏雖然日子過得清貧,倒是十分疼愛自己的一雙女兒。那魏員外雖然有錢,但吳縣城里的人都知道他家里頭可有三個已經成年的兒子,娶了三房媳婦兒,孫子孫女都好幾個。這填房進門要應付他這幾個兒子兒媳怕是不容易。再有魏員外長得實在讓人不敢恭維,大胖子,瘸了條腿,金魚眼,貌甚陋。
因此上趙鐵柱兩口子頗有些看不上,私下里在哥嫂和老娘跟前說,自己的兩個女兒雖然不是金枝玉葉,但也想配個青春年少的子弟,要允了這魏員外實打實是賣女兒,害了自己女兒一輩子,這種銀子可不能要,也不能花。
說者無心,听者有意,趙鐵柱兩口子看不上這魏員外,但趙大郎的老婆吳氏可是上了心。吳氏和趙大郎兩人有一子一女,也到了說親的年紀。趙大郎做鐵匠,比趙二郎做貨郎掙的銀錢多些,但也遠沒有到富裕的地步,吳氏錢又管得緊,一家人日子也過得緊巴。自打魏員外使人上了趙二郎家來提親,趙二郎兩口子又不答應後,吳氏便暗暗找了媒婆上魏員外家去毛遂自薦自己的女兒十五歲的趙桂兒。無奈趙桂兒資質平庸名聲在外,魏員外自然是不答應,媒人回來回了話,倒讓吳氏羞憤不已。
但即便這樣,吳氏也沒有死心,後頭又數次攛掇自己的婆婆,趙大郎和趙二郎的娘劉氏去勸說趙鐵柱兩口子將趙梅兒嫁給那魏員外。想著要是自己大佷女趙梅兒成了魏員外的填房,那憑著這一層關系,以後自己家也能從魏員外那里撈著點兒好處。再不行趙二郎兩口子有了二百兩銀子,從他們手里借個百八十兩出來給自己兒子風風光光娶一房媳婦兒也是能的。
趙大郎和趙二郎的娘劉氏守寡多年,自己丈夫死前就分了家。趙家青磚瓦房的大院子分給了趙大郎家,兩老口跟著趙大郎過,趙二郎每月孝敬五百錢給爹娘,搬出大院子住到了隔壁的柴門土牆的老院子里。
听了吳氏的攛掇,劉氏拄著根拐杖也很去了趙二郎家的小院子幾回,勸說兩口子別錯失了這一門兒好親事,這樣的富貴人家可是打著燈籠也難找。可趙二郎兩口子卻齊齊做了沒嘴的葫蘆,就是不吭聲。
劉氏踫了幾次軟釘子後也不去了,只是心里頭越發的對趙二郎兩口子有了成見。趙二郎是孝子,自己老娘不高興他自然看得出來,但自己女兒他看得如珍如寶,咬著牙到底沒松口。只不過去趙大郎家越發的勤,常常給老娘買些吃的穿的孝敬,而自己家里的日子過得愈加清貧。
趙梅兒一開始在魏員外上門提親時,心里頭不知道多害怕,生怕自己爹娘答應了。後頭見自己爹娘在伯母吳氏和祖母劉氏輪番的勸說下也沒松口答應,不由得將高高提起的心放了下來,只是更加孝順趙二郎兩口子。原以為有爹娘看顧著,將來必定會有一門稱心如意的親事,必定有一個堪與自己相配的夫婿牽手相伴終生。誰曾想這想法在自己爹爹死後,卻是一日一日的成了水中月鏡中花,可望而不可及了。
家里頭沒了頂梁柱,娘親又病著,家無余錢。雖然趙梅兒和妹妹趙蓮兒兩人也做些繡品去賣,得來兩個錢除了夠勉強買些粗糧糊口|活命,給張氏看病抓藥的錢卻是無論如何都湊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