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東趙二郎家,小廝來喜垂手站在西屋里頭把來意對張氏母女說了,最後說︰「我們府里頭的二管家交待我請你們家里頭能拿主意的人去簽趙家姐姐的賣身契,馬車在外頭等著。」
一直在外間堂屋里坐等消息的吳氏見有穿戴齊整的小廝來到趙二郎家里頭,早就猜到了來意,便是她領著來喜進到西屋里頭見張氏的。此刻听完這話還不等倚靠在床頭的張氏開口說話,便搶先對來喜說︰「這位小哥,讓我去替我佷女兒簽那身契吧,我那弟妹病得那樣重,起不來床。」
來喜聞言轉臉看向吳氏問︰「不知你是趙家姐姐的什麼人,可做得她的主?」
吳氏忙笑著答︰「我是她親親的大伯母,自然是做得她的主的。」
來喜听了正想說也好,卻听到一個虛弱的聲音氣咻咻地喊起來,「不行!我的女兒自是該我這個當娘的去簽她的身契!」
緊接著一個清脆的女孩兒的聲音也在旁邊大聲附和,「我姐姐的身契自然是該我娘去簽的!」
吳氏強掙著說出這句話後又是好一陣兒咳嗽。趙蓮兒忙上前替她拍背順氣。
來喜一听覺得這病著的婦人說得也有理,他十分清楚在蘇州府地面兒上一般人家賣兒賣女,都是由自家爹娘去簽這賣身的身契的,除非這被賣之人的至親爹娘死了,才由別的親戚出面。如今這進府被蔣媽媽挑上的要去伺候府中大小姐的趙家姐姐既然親娘還在,按理是該她親自去簽那身契的。可是看她那病歪歪起不來床的樣子,似乎去府里頭又頗有些難度,很難成行。于是他不免拿眼看一看吳氏又看一看張氏,有些拿不定主意。
這時候吳氏也看出了眼前這秦府小廝的一些心思,便再次對來喜說︰「你看我弟妹病倒在床已經好幾個月了,這會兒還沒好呢,這要勉強起床出去吹了風受了寒,定然這病還要加重的。所以還是我這個當伯母的去比較好。」
說到這里,吳氏又轉眼看著張氏道︰「我說弟妹,你怎麼這麼個死心眼兒,我去幫著你替梅兒簽身契,又不會吞你的銀子,你緊張個什麼勁兒?」
她這話里頭倒有些譏諷的語氣,仿佛她是一片好心,而張氏小氣不懂事兒。
張氏壓根兒就不信這位嫂子吳氏,這麼多年相處下來,她對自己這個嫂子的性子可以說是門兒清。平時吳氏就是個雁過拔毛的主兒,象今日這種去簽自己大女兒梅兒的身契,拿二十多兩銀子的事情要是真要讓她去,不定要拿回欠她的十二兩銀子不說,肯定還要在中間憑空扣銀子起來。她打定主意,這一回的銀子是梅兒賣身為奴的錢,一分也不能讓別人佔了去。再說今兒個要是不去見一見自己的大女兒,這一入秦府,以後就不知道啥時候能見了。她滿心里都是不舍得啊。所以她決定就算拼了命也要撐著去秦府見梅兒。
想到此張氏便冷聲道︰「我還沒有死……暫時輪不到嫂子出面,你的好意我心領了。」又轉臉看向來喜說︰「這位小哥,煩請你出去等一等,我這就起來跟你去秦府。」
來喜听了張氏的話,又見她一臉的堅決之色,便點頭說︰「好,那我出去等著,你快些出來。」
說完,就往外走。吳氏見狀滿面不甘地瞪了張氏一樣,一甩帕子,冷哼一聲搶在小廝來喜前頭,殷勤地挑開西屋的半舊棉簾子,面兒上堆著笑,等他出去了,自己才跟在他身後一路往外走。一路上不失時機地跟他搭訕。直到走到院子門口的馬車跟前,看來喜上了車,她便也踩著車鐙子爬了上去。
來喜見吳氏也跟著上了車便不解地問︰「這位嫂子你這是做什麼?」
吳氏立即笑著答︰「這位小哥,我弟妹不是病著麼,且又病得厲害。這一趟去貴府,我怕她有個什麼好歹,所以想跟了去,萬一有個什麼事兒也好照顧她一二。」
來喜偏頭一想,也是,看那趙家姐姐的娘那副樣子實在是讓人擔心,雖然看起來她不太喜歡眼前這位自稱是她嫂子的婦人,不過要真是這去到府中,萬一發病暈倒什麼的,有個人在旁邊兒總比沒有人強。
「那就坐我這邊兒來,那邊兒讓給趙家姐姐的娘坐。」來喜指了指自己身旁的地方。眼前這婦人年紀頗大,他倒不介意和她同坐。而吳氏也依言坐了過去,趁機和他攀談起來。來喜只有十七歲,常被秦安派出來辦事,雖說年紀不甚大,但他是見過世面的人,所以和吳氏說話倒也應對自如。
吳氏一邊和來喜說話,一邊四下打量這馬車。這馬車不愧是吳縣數得上號的富戶秦大戶家的,馬車里車廂底下鋪著厚厚的絨氈,座兒上也鋪著厚厚的皮褥子,車廂寬大,坐在其中十分舒服。這還是一般趕出來接人的馬車,要是秦府里頭的老爺等主子坐的車還不知道奢華成何種樣子呢。她這麼想著,心里頭如同貓抓一般難受。其實她是真想把自己的女兒桂兒賣到這秦府里去,奈何前一日在街前踫到馬牙婆的時候,馬牙婆跟她說了秦府里頭要挑丫鬟進去伺候大小姐的事,她立即推薦自己的女兒桂兒,誰想說那馬牙婆卻說她那女兒姿色平平,秦府這一回要的丫鬟是去伺候大小姐的,必須是容貌出色的女孩兒,桂兒去了也選不上,她才作罷了。
不過知道了這件事後,她想快點收回借給張氏母女的銀子,便和馬牙婆說好了,等馬牙婆第二日去趙二郎家里頭說事兒的時候,自己從旁趁機逼債,幫著馬牙婆說動張氏賣女進秦府做丫鬟。
這一回她厚著臉皮想跟著這來接張氏母女的車去秦府,一來是想趕緊把自己借給她們的十二兩銀子收回來,並且還要算上二兩的利息。另外就是想趁機認識下秦府里頭的一些管事什麼的,將來要是秦府里頭還要人的話,就不用經過馬牙婆,直接把自己女兒塞進秦府里頭了。
所以她這會兒跟小廝來喜搭訕的時候,就從他嘴里頭知道了秦府外院兒的幾個管事和那秦二管家,心里盤算著該怎麼和這些人搭上線。想來想去,她覺得眼目下最好是把這來喜給籠絡了,通過他,將來不愁和外院的那幾個管事拉上關系。所以听來喜說完那幾個管事後,她就把話題扯到了來喜身上,問他家里頭還有幾個人,是不是秦府的家生子,還有說親了沒有等語。
來喜倒是個爽快人,也沒什麼心眼兒,就一五一十地跟吳氏說了些自己的事兒。他是秦府的家生子,他爹在幫著秦老爺管府里的車馬,娘在內宅的廚房里幫忙,家里頭還有個妹子也在秦府里頭做三等丫鬟。至于親事倒還沒有說,主要是沒有合適的,府里頭到年紀的丫鬟這兩年倒是有兩三個,但是已經被夫人配給了別的人。他家里頭在秦府的奴僕里頭不算是條件好的,適齡的配人的丫鬟自然輪不著他。
「我那女兒今年也有十五了,也還沒有說親呢。」吳氏听我安笑著不經意地說道。
來喜一愣,這句話是?他雖然是性情爽快的人,但卻並不笨,吳氏話里頭的意思倒是能听出來幾分。難道這婦人想把她的女兒許給自己?他大著膽子這麼一想後,可又覺著不大可能,再怎麼樣,這婦人是良籍,她的女兒想必也是良籍,自己是賤籍,又是家生子,要婚配也得是配府里頭的丫鬟的,又怎麼能娶個良籍的女子呢?
吳氏說完這話又假裝神情哀戚地長嘆了口氣道︰「哎,要是我那女兒也能進你們府里頭做丫鬟就好了,我們這小戶人家吃了上頓兒沒下頓兒,她跟著我們可是受苦啊,我這當娘的心里不知道多難受……」
說到這里,還從袖子里頭扯出一方帕子來裝著拭了拭兩邊兒眼角的淚。
來喜瞧她說著這話時,手腕上兩個 亮的銀鐲子晃來晃去,甚至在她低頭擦淚的時候,瞧到她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髻,上頭插著幾件銀頭面,再看她身上也是穿著簇新的豆青色襖子和襖裙,看起來委實不像個家里頭過不下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