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狸抱著她,挪到床邊,和艾瑞莉婭一起陷進柔軟的床墊。挑起尾巴,將窗簾勾上,擋住了晴夜太明亮的月光。
雖然艾瑞莉婭算得上是阿狸一直以來唯一的朋友,她們常常在一起,不過躺在艾瑞莉婭的床上,和她一起,她還是第一次。
枕頭、床單、被子里,滿滿都是那股屬于艾瑞莉婭的氣味。
阿狸感覺自己幾乎被這股味道完全佔據了,動物總是對氣味尤為敏感,她感覺現在的自己,就好像森林中的一片領地,被艾瑞莉婭的味道輕柔地佔據。
黑暗里,阿狸眼中艾瑞莉婭臉頰的線條都變得模糊了,但交融的溫度和身體的觸感,能讓她清楚地感覺到對方的存在來。
也許是哭累了,艾瑞莉婭很快便睡著了,平靜的呼吸搔癢般吹在阿狸的玉頸上。
悲傷總是叫人疲憊。
人類總覺得會因為悲傷徹夜難眠,事實卻反而會睡得更沉——身心俱疲,然後跌入一個黑洞般的夢境里。
好像在這黑暗之中,她心中的不安也被溫柔地包容了。
也許是因為這黑暗掩蓋了一切吧,躲在一個看不清別人,也不會被人看清的角落,只有情緒,在眼前線條模糊的黑暗里翻滾不停,就像那些翻騰在巫婆的大鍋里。
阿狸覺得自己又變得有些奇怪了,她緊緊閉上眼楮,強迫自己不再去想。
可是一閉上眼楮,滿腦子里全被佔滿了,剛剛那一刻,月光下艾瑞莉婭近乎唯美的臉頰。
阿狸不知道,自己剛剛為什麼會變得那樣,更不知道,如果她當時真的吻了艾瑞莉婭,會發生什麼。
她想不出答案,那些未選擇的路,永遠也找不到答案。
想著想著,腦海里艾瑞莉婭的臉頰,突然變成了瑞吉納德那張討厭的臉。
阿狸哀鳴一聲,翻了翻身,把腦袋埋在毛茸茸的尾巴里,眼楮,耳朵都用厚厚的絨毛堵上。
可那家伙,就是陰魂不散。
嗚嗚……真討厭。
她想快點睡著。
只要睡著了,就不會想這些讓人心煩的事情了。
可是她緊緊閉著眼,過了很長時間,試圖催眠自己,可是就連最簡單的數羊法(這還是艾瑞莉婭教給她的),數著數著,她的腦子里還是不經意混進了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最後她還是睜開了眼楮,眼楮越過艾瑞莉婭熟睡著的嬌軀,對著窗子發呆。
她听見風輕輕拂動窗簾的聲音,听在耳中,卻好像是瑞吉納德在用那干淨而儒雅的嗓音低語。
她看見月光照在自己潔白的尾巴上,那白白、茸茸的質地,好像瑞吉納德白袍上羊毛的滾邊。
阿狸晃晃腦袋,腦子里這些已經不受控制的畫面便破碎掉了,好像被一塊石子擊碎的水中倒影——
她居然有點惋惜,心里開始好奇,如果那畫面繼續下去,會演變成什麼樣子呢?
思緒被什麼強大的力量推搡著,向一個神秘的領域前進,阿狸突然很害怕——心里似乎有個聲音,告訴她,那是個禁忌的領域。
可那感覺,那股推搡著她的力量,又美妙得讓她著迷,好像被澎湃的海浪卷動著,那種無從反抗的偉力——
她只是猜想,一定是這樣的感覺。她去過海邊很多次,雖然未曾下海,她可不希望自己整齊干淨的毛發被沾濕。
想到這,她不禁更緊地抱住艾瑞莉婭,說是抱著,卻好像是要擠進艾瑞莉婭的懷里一樣。
她緊緊縮著身子,好像自己真的會被這思緒里的驚濤駭浪沖走似的。她死死眯起眼,臉頰埋在艾瑞莉婭溫暖柔軟的身體里。
「討厭!不要想起他了。」
她的聲音比蚊子聲還小,連自己听來都模糊不清,分不清楚是口中吐出的,還是心中所想。
為什麼會想起他呢?那個變態,一天到晚只會讓她不開心,可她偏偏還會無意地想起那張她最討厭的臉——
那笑容讓她恨不得把他綁起來,用皮鞭抽到他笑不出來為止!
可是剛一抱怨完,她的思緒又已經不受她的掌控,不知飄到哪里去啦。
她甚至開始想象,自己所擁的這溫暖的身體,就是瑞吉納德,思緒絞纏,抽絲剝繭地想起那天,她從身後抱住他那一刻的觸感。
那堅實的背,十分好聞的,混雜著他那迷人精魄氣息的體味,衣袍上似有似無的燻香……
無論她怎麼掩飾,都回避不了的,是記憶里施展魅惑妖術的那一刻,她竟然有些貪戀他背上的觸感。
討厭,討厭!
她越是告訴自己不要想他,心緒卻好像被激起抵觸般地,聯想起自己關于瑞吉納德所知道的一切——
其實她所知道的,也只是一些零散的碎片。
她看著腦海里瑞吉納德那張清秀的笑臉,想起那法師袍下單薄、抱起來卻如此堅實的身體。
她突然好想認真地了解一下那人。
晨光慢慢刺透夜色,阿狸從窗簾間的小縫看見外面天色漸明,透出琉璃般的藍色,心里也是慢慢舒了一口氣。
她幾乎整晚都沒能睡著,那些心緒讓她心煩意亂。
懷里的艾瑞莉婭仍在靜靜睡著,阿狸坐起來,為她蓋好被子,又仔細地壓好被角,然後一個人坐在旁邊,繼續發著呆。
倒也不是在想事情。
她現在很累,困乏不已,但一點也不想睡,只好就這麼坐著。
腦子里是徹夜未眠後,空白的茫茫一片。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她听見了輕輕的叩門之聲,然後門吱呀一聲,便被什麼人打開了。
阿狸趕緊下了床,踩上自己白色的軟鞋,鞋子紅色的系帶都來不及認真綁好,她的身體就在一陣藍色的魔力光輝間,躍動著,穿過牆壁。
她不想有其他人看見自己在這,畢竟自己在艾歐尼亞的那些居民心里,一直都是災禍的代名詞。
她湊到窗邊,越過窗簾晃動著的白色輪廓,看見那是艾瑞莉婭的哥哥澤洛斯。他喚醒了艾瑞莉婭。
幸好沒有被看到,不然又會給艾瑞莉婭添麻煩了。阿狸想。
雖然他們是兄妹,可是阿狸一點也不喜歡澤洛斯,那家伙常年在艾歐尼亞城服役,很少來探望他們父女——
雖說澤洛斯去當兵也是里托大師所願,但這並不是阿狸討厭他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澤洛斯也是個人雲亦雲的家伙。
曾經有一次和艾瑞莉婭一起聊天,被他撞見,艾瑞莉婭還挨了罵,被哥哥責備不要和這麼危險的家伙在一起……
從那天起阿狸就一直躲著那家伙。
除澤洛斯之外還有幾個人,看打扮便是從事體力活的人,他們恭敬地抬著棺材,放在門前,然後一起將里托的遺體抬進那棺材之中,運往艾歐尼亞城。
阿狸自然知道。
像里托大師這樣,有著地位與名望的人,死後艾歐尼亞定然會紀念他,舉行隆重的葬禮。
雖然這對死者而言,毫無意義。
平常的時候,阿狸並不喜歡到人多的城市里去,盡管那些僧侶和靈能修煉者奈何不了她,如果她想走,憑借那靈魂穿梭的法術,沒有任何物理的和魔法的方式能將她捕獲,至少是她所見過的這些人類手段之中。
阿狸只是單純討厭人們看她時候的目光,那種好像看見怪物一樣,對她畏而遠之的目光。
但這次,她還是躲在遠遠的地方,目睹了里托大師的葬禮——
廣場上圍滿了前來吊唁的人群,人頭攢動,灰黑色的衣服與這天明亮的天色格格不入,好像一片落在地面上的陰雲。
對于里托大師,他們多半只是听說過而已,多數人完全不認識。廣場臨時架起的高台上,也是不知哪位被請來的地方名人,語調悲戚地講述大師的生平與偉績。
下面的市民也應和著悲哭惋惜,擦著虛偽的眼淚。
事實上,死去的這人和他們一點關系都沒有。
而最為此傷心的艾瑞莉婭,此刻只是平靜地,身著黑衣,沒有哭,跟沒有象征性的抹眼淚,看起來平靜——平靜到看起來有些冷感。
可她無疑比在場的任何人都要悲傷。
阿狸太了解艾瑞莉婭了——她從不喜歡在外人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情緒來。
因此她和這個奇怪的世界格格不入,這世上所有人都覺得,用「理應的表現」待人接物才會顯得更好,甚至在人們的理念里,虛偽的淚水都比靜默的悲傷顯得更真摯些。
她無可避免地成了一個好像叛逆般的存在。
正因她這固執,又與世俗格格不入的性格,阿狸才願意破例,和她這樣一個人類做朋友。
真希望艾瑞莉婭能趕快度過這悲傷才好。
阿狸盯著好像雕像般佇立在狀若悲傷的人群中的艾瑞莉婭,在心底默默祈禱道,而後流光閃掠,消失在城市的街角。
重新回到森林時,已經是傍晚了。
阿狸又失眠了,滿腦子都是瑞吉納德背上堅實的觸感。
討厭。
既然那個討厭的家伙讓她連覺都睡不著,難道她會輕易放過他嗎?
其實她早已經猜得到,自己對瑞吉納德那家伙動歪腦筋的結果會是什麼樣子了——
可是似乎只有這樣,才是他們之間最合理的交往方式啊。
想到這里,她趕快坐了起來,催動魔力,可是沒有收到自己在瑞吉納德身上留下的魔印所傳來的回應。
阿狸失落地垂下頭,頭頂上尖尖絨絨的耳朵,也跟著沒精打采地耷拉下來。
大概他已經走出森林很遠了吧?
不過阿狸永遠是阿狸。
天亮後在森林邊緣的小路上,聰明狡猾的阿狸終于發現了那個家伙為了防止迷路,在路途上所留下的痕跡。
阿狸式的狡猾微笑,再度浮現在那張美麗的俏臉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