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爾卓德的風雪似是一刻未曾停止過。
盡管有皮帳篷和毛毯抵御風雪,部落的孩子們仍然像一群雪原麋鹿那樣,擠在一起取暖,瑟瑟發抖,呼出的水汽幾乎凍結了他們的口鼻。
等這場風暴過去,他們又得修補房屋和陷阱了,待到風暴止歇,饑餓的熊與狼一定會出來覓食的。
靈魂行者沒有說話,只是在寒風中默默前行,波瀾不驚。身後青年的男子跟在他的後面,他的臉頰看起來並未經歷太多風霜,身上厚重的皮毛來自冰原狼,迷眼的雪花肆意飛舞,惱人地掛在他的眼睫毛上。
他是烏迪爾。
部族里的人都知道他,那個生于血紅之月下的孩子,被靈魂行者選中繼承薩滿教傳統的孩子,永遠行走于人類與靈體的世界中間。
「去哪?」年輕的烏迪爾問道。
這樣的風暴季,就連猛獸都寧願忍受饑餓,也不敢出來覓食。而他卻選擇在這個時候,離開村子,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山頂的祭壇。」他說,厚實的嘴唇一張一合。
他趟在雪地里跋涉,沒人敢相信他是一位年紀逾百的老者。烏迪爾剛開始也不相信,可是他確確實實是等待了近乎大半個世紀,才等到了他,烏迪爾,這個在血紅之月降生于世的嬰孩。
歷法似乎變化了,或者,他是特殊的。
獸靈行者當時這樣說。
察覺到了後輩的晃神,老者繼續解釋他的疑惑︰「這次的風暴非同尋常。」他發語深沉,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烏迪爾知道這並非由于外界的風雪,這樣的風雪他不知經歷過多少次。「或許不是大自然的風暴。」
大雪幾乎沒過腰部,他感覺自己的雙腿都已經完全失去了知覺,在刺骨的冰寒里趟行。狂風在旁邊哀嚎著,襲向茫茫雪原中微不足道的兩人。
「到了。」靈魂行者駐足說道,前方已經是萬丈深淵。
他低,用滿是厚繭將層層積雪撥開,蓬松的雪層從崖頂跌落,慢慢露出祭壇的輪廓,不過是一座岩石的高台而已,築在懸崖的最邊緣,卻雕琢得鮮明于周遭的山石。奇異的線條繪在石板之上,多是些祭神的圖案。
陡崖之下,村落里篝火的煙氣裊裊升起。
烏迪爾靜默地佇立在一旁,等待著儀式的開始。
靈魂行者開始吟唱,只是用沒有唱詞的吟唱,來表示深遠的含義,那是悠遠而古老的頌歌,在這風雪之中飄蕩起來,未曾被晃動一絲一毫的旋律。
這是古歌的啟奏,發自靈魂深處的吟唱,烏迪爾靜靜听著,在啟奏的末尾,他的哼唱與行者的吟唱交匯在了一起。
行者開始在祭壇上舞蹈,高大的祭壇在風雪之中搖搖欲塌,他閉著雙眼,踏出儀式之舞的每一步。專注,必須專注,祭壇如此之小,也許踏錯一步就會跌入萬丈深淵。而他閉著眼,全然看不到一次次危險地出現在腳掌邊緣的萬丈深淵。而且他又是赤腳的,祭司必須赤腳,永遠與大地相連,枯槁的皮膚依然看得出凍傷的色調來。
可他仿佛孤立于這世界之外。
他的舞蹈突然變得躁狂而混亂,如同周遭狂風與暴雪構成的世界,他的吟唱開始變得深邃而低沉,讓年輕的烏迪爾不敢繼續應和下去。
因為他從那吟唱聲中听出了黑暗,那是最為深沉的黑暗,仿佛人心最最陰暗的角落,那股寒意直擊心靈,好像幽靈的嘶嚎。
儀式古歌的啟奏是獸靈行者的唱聲,可儀式之舞過程中的吟唱,完全是獸靈們借助行者之口給予的回答。
焦躁不安,邪惡,黑暗,這種情緒的感染力十分可怕,好像有一只大手在死死抓著烏迪爾的心髒。
舞步一踏,一切歸于沉寂,只剩下風雪的哀嚎。
行者張大了眼楮,盡管細小的雪粒不斷刺入他的眼瞳,可卻驚訝得久久不能合上。他半張的嘴巴里傳出喘息聲來,水汽將撲面的風雪吹散。
答案浮現了。
可他卻似乎無法接受。
「獸靈們告訴我,她……回歸了,不,她從未離開……走!」他似乎突然清醒,抬起那雙深棕色的眸子,「快走!她需要你!她需要你將獸靈奴役!」
女子的大笑聲在冰凍的蒼穹響徹。
「哈哈哈哈!太遲了!」那似乎是一個冰中的女子,碎冰從她的腳下一路延伸,鋪成一道晶瑩剔透的冰橋。
那在薄冰手套中的縴手優雅的一抬,一道冰刺朝他們撲來。
「走!」老者渾厚堅定的聲音擋在烏迪爾的面前,烏迪爾此前從未見過靈魂導師戰斗,他從來只是進行各種各樣古老的儀式,聆听獸靈的聲音,或是與死者的靈魂交談,安撫即將被宰殺的獵物……
這是第一次,第一次看到屬于獸靈行者的戰斗。
火焰在他的身體上升起,伴隨著一聲淒厲的鳳鳴,將那女巫的寒冰盡數融化,火焰在猛烈的冰雪風暴中搖晃著,僅憑意念之力熊熊燃燒!
「快跑!是她來了!寒冰女巫麗桑卓!」長者大喊,身上的火焰似乎凝成一道火鳳,朝那黑暗而冰冷的存在撲去,後者周圍的空氣瞬間凝結,似乎轉為守勢。
烏迪爾拼命地向山下跑著,他從未見過長者有如此恐懼的對象。麗桑卓,這個名字他從未在歷史或傳說中听及,卻有一股寒意在心中升起。
他听見一聲高亢的鳥鳴,從高高的山巔傳來,心中突然漏了一拍,熱血滴在地面的聲音清晰可聞,好像滴在他的心上。
靈魂行者死了。
那一瞬間,他感到了獸靈們的悲鳴,沐浴在風雪之中,沒有任何儀式,乞求獸靈的眷顧。不羈的能量在他的體內奔騰著,他在怒吼,冰雪山脈為之震顫。
然後,是吞沒世界的雪崩。
……
他從一片黑暗中醒來,肌肉發達的胸膛一起一伏,這里是普雷希典的戰地醫院,隔間那邊的病床上,那人正有節奏地呼吸著。
雖然他的眼罩遮住了大半張臉,面貌也不好辨認,可是野獸從來不以面貌辨人,他的氣味再熟悉不過了。
那個把他從無盡黑暗中解救出來的人,年輕的魔法師,他本是迷茫于魔法之路,來弗雷爾卓德尋找靈魂行者指點迷津,卻只找到了陷入瘋狂的他。
他根據古書的記載,帶他到了一個古老的寺廟,在那里,烏迪爾才被引導著慢慢找到了調和之道,盡管體內的獸靈依然日益狂暴,因為這世間日益躁動的黑暗。
他記得李青離開前,說自己將去艾歐尼亞,尋找能夠了卻內心迷茫的方法。烏迪爾會還那個人情債的,他可不喜歡虧欠別人什麼。
直到他從靈體世界感受到,那遙遠東方的安靜島嶼即將遭受的黑暗與邪惡,他知道,報答的時刻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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