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柔柔的，像戀人的眸。
傳來了一陣琴聲，是阿炳的「二泉映月」。抑揚頓挫的旋律如泣如訴，叫人愁腸百結。
拉琴的是梁中天，這首曲子他拉了幾十年了，有了血，有了肉，有了靈魂。琴聲響起，他的眼前便會有一個世界，那是一個曾被煙燻火燎卻依舊請晰如初的世界︰兩間粗糙的土坯房，一個被輕視和遺棄的男人。
二胡成了他唯一的伙伴。那充滿靈性的旋律像一泓清純的泉，浸潤了那段荒蕪而蒼白的歲月。
她就是尋著琴聲來的。她有著夏荷般亮麗白皙的臉，黑而亮的頭發。
「你拉的什麼曲子？」她問他。
「二泉映月。」他答
「真好听。誰教你的？」
「自己學的。」
「你真聰明。」她睜大眼楮看著他，神態里有一種崇敬。
「所有的知青都走了，為什麼你還留在這兒？」她似乎想弄清楚所有的問題，那種單純，讓他感覺到自己仿佛成了一個歷經滄桑的老人。
「我是一個右派的兒子。」他從來不想隱瞞這種身份，既然命運這樣安排了，就要面對現實。
在那樣一個時代，她應該知道這樣的一個身份意味著什麼。她知道自己觸及到了不該觸及的東西，歉疚地對他笑了一下。
「我叫潘蓮花，高中畢業剛回鄉。我以後可以經常來听你拉琴嗎？」她笑了，笑得竟然比花還燦爛。
她的淳樸令他動容。他以為自己的生命只剩下衰竭的枯草和凌厲的風，可是突然之間，一股清泉流進了這片荒蕪的土地！
「當然。」他答道。
琴聲仿佛是一個復原了生命的游魂，身體內又涌動起了溫熱的血液。和風的月夜，他們坐在門前那棵結滿果實的楝樹下，她彎著身子，兩手托著豐滿的下顎，孩子般探詢的眼光緊緊地盯著他拉著弓的靈巧的手。
「你說真是奇怪，兩根弦這麼一踫就能生出這麼好听的音樂。」她似乎始終在琢磨著這個問題。
「音樂是有靈性的，它只把美和靈魂獻給那些真正愛它的人。」他說道，把弓收了起來。
「你愛過嗎？」她撐起身來，眼楮轉向他的臉。
「你是指音樂？」他問。
「女人。」
「對我來說，這是一種奢侈。」
「愛是沒有奢侈之說的，因為它是生命本身所應有的東西。」
他吃驚地望著她，這個在他眼里簡單得像一條直線的女孩，竟然還會說出這麼富有哲理性的語言。他笑著搖了搖頭。
又是一個月圓之夜，她依偎在他的懷里。
「你說，我們會不會像二胡上的兩根弦，」她說。轉過身來，微微抬起頭盯住他的眼楮︰︰「能奏出美妙的，永恆的音樂？」
他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人生就像一台復雜的機器，那里面充滿了變數。誰都希望擁有美好的東西，然而，又有誰能保證能夠一定獲得。
潘蓮花卻相信她所要的幸福就蘊藏在她現在的追求中。盡管父母和所有的親友都對她的痴狂亮起了紅燈，她仍然義無反顧，在所不惜。她成了一個斗士，英勇、頑強、堅定。終于，她被孤立了。
那是一個冬天的夜晚，天上飄著大朵大朵的雪花。他把身子縮在被子里，就著昏暗的燈光正在看一本小說，是托爾斯泰的《復活》。是他從已故父親的書櫃里找到的。忽然，有人拍門。誰呢？他想，把被子裹在身上，靸著鞋走到門邊拉開門閂。是她——潘蓮花。她像一個正站在天堂門口的落難聖女，眼神里滿是惶恐和期待。
「你？」他趕忙把她迎到屋內。
她抖落身上的雪花，又用手攏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我和父母決裂了，你能收留我嗎？」
真是個勇敢的女孩！她把所有的退路都斷了。他的眼楮濕潤了，身上有一股血在涌動。
「你真傻。」他伸出雙手把她擁進了懷里。
春天來了。春天帶來了好消息，知青大返城開始了。只要自己自願，所有的知青都可以返回到原籍。生活又一次把他逼到了十字路口，去與留像一個沉重的十字架背負在了他的身上。去？他怎能對得起蓮花，怎能對得起他們烈焰般熾烈的情愛；留，他知道他永遠也不會甘心，不會快樂，因為他的心不屬于這里。他是鷹，他需要更廣闊的天空，更寬廣的土地！一個又一個不眠之夜，他在做著這種掙扎。終于，他咬了咬牙做出了決定，他給蓮花留了封信，然後，提著簡單的行李悄悄地離開了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