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的時間總是過得格外漫長,而如果這等待的時間里又剛好遭逢了陰雨連綿,那麼這漫長就會被更加延生出寂寞零落的滋味來。
這兩天,我做了好多夢,有綿長繾綣的,也有短暫而絕望的,它們就像是和思念賽跑一樣追趕我,宣告著,抑或證明著什麼,直到我沉沉醒來。一切便又重歸于虛無。
和後背一樣,額角也免不了縫針的命運,暫時排除了腦震蕩的可能,臃腫的厚繃帶已經撤去了,一塊方形膏布搞笑地貼在額上,再封以縱橫交錯的膠布——看起來簡直傻透了。
不過也至少有一樣好處,那就是我可以出院了,離家太久,漫漫就算有足夠的食糧與清水恐怕也會抓狂。回到我與蘇曼的家,我幾乎是第一時間先去了車庫看她的車子在不在。習慣了失望後已經不會輕易絕望,面對仍舊空落的車位,我甚至可以蒼淡地笑笑,然後問問自己晚上想要吃點什麼。
仲夏每天都會過來陪我,渺颯下了班也會立刻趕來,美其名曰蹭飯,但我知道,她們都是擔心我會再次傷害自己。對于她們,我心存感激,可大部分時候我只是自己沉默,抱著手機一字一字寫著我想對蘇曼說的話——我已經放棄了打電話,發短信是最安全又最能療傷的做法。
下午時天就陰著了,低氣壓埋伏在空氣中,小心眼地陰著臉,時刻要落下雨來的模樣,果然,晚餐過後,雨絲已然漫天蓋地地飄灑。
「又下雨了,真煩啊。」渺颯站在窗口望著窗外,手指屈在玻璃上一下下有節奏地扣著,「嘖,我寧願下暴雨也好過這樣黏黏答答的小雨。」
我身側便是窗口,于是也探身過去。雨絲又細又密,樓下零星的行人走走停停。
忽然便想起仲夏那天哽咽著說出的話來︰只有我們這樣的傻瓜才總是被留下。于是,如鯁在喉。
很想痛哭失聲,可眼楮卻仿佛得了絕癥,任憑內心涌動的哀傷幾乎毀天滅地也只能澀澀地脹痛著,流不出一滴淚來。我只能喃喃低語︰「我也是。」
「什麼?」渺颯一怔。
「寧願是暴雨傾盆一次淋夠,也不要這樣拖拖拉拉的小雨。」我模稜兩可地開口。
渺颯听懂了,她哼一聲,冷冷道︰「她這次回來,如果找你的話,你打算怎麼辦?」
「我一直在等她。」我輕聲道。這不是很明顯嗎?我拒絕醫生善意的建議多留院觀察幾天而選擇回到這里,總不會是為了節省住院費用。
「你怎麼就這麼不听勸呢?」渺颯頓時郁悶不已。「非要等到她回來親自叫你走嗎?」
「是。」我安靜點頭,「除非她親口說了,否則我絕不會走。」
「Musa!」仲夏忍不住道,「你能不能不要再煽風點火了?」
「我煽風點火?」渺颯怒道,「是我把人一聲不吭的丟下的?是我未婚夫女朋友兩手抓兩手硬的?是我又自私又冷血,只顧自己的?」
「我不相信Vanessa會這麼做。」仲夏苦惱地撐住了頭,「她一定有原因,她不是那種人。」
「什麼原因都不成立。」渺颯道,「就算是因為我帶思歸去賽車她生氣了,有什麼話不能當面說清楚?這樣子做到底是給誰難看?」
「你還好意思提賽車的事?」仲夏也生氣了,直勾勾地瞪向了渺颯。「別說Vanessa,就算是我看到視頻都差點嚇死!你技術好,你厲害,你可以拍著胸脯保證萬無一失!可你替思歸想過沒有?只要你出一點點岔子她可能就死了!你是沒有親眼見過死亡吧?要不要我告訴你被車子撞死有多淒慘有多悲涼?你看到前一分鐘還活蹦亂跳有血有肉的生命就那麼變成血肉模糊的一團……」
「仲夏……」我竟不知仲夏竟然有過這樣的經歷,想出言安慰卻驚覺語言的貧乏,什麼樣的安慰能撫平失去親人的創痛?
「我沒事,小米已經走了很久了……」仲夏惆悵地低下頭。
「小米是一條狗。」渺颯涼涼地開口。
「狗怎麼了?狗就不是生命?」仲夏嚷道,「總之這次Vanessa回來,Musa你要給她道歉,听到沒有?如果你不照做,以後我們就把你踢出去,你再也不是我們的朋友了!」
「憑什麼?我騎車撞她了?」渺颯也嚷了起來。
「你撞的是她愛的人!」仲夏毫不示弱地對她喊,「凌渺颯,我問你,如果當時你車頭前站著的是你最在乎的人,你還撞得過去嗎?你這家伙,從小到大都一個樣,一點同理心都沒有,做什麼事都只圖自己高興,思歸跟Vanessa弄成這樣,你至少要負一半的責任!」
「仲夏,別說了。」我不希望看到她倆再次吵起來了,想叫停,卻無奈地發現戰火已然熊熊燃起,無法撲滅。
「憑什麼……」渺颯臉色已然微微動容了,但嘴上卻仍是不肯認輸。
「Vanessa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天塌下來她都很可能是先想辦法去頂然後再說,她從小話就少,可話少不代表她沒心沒感情!她嘴皮子沒你厲害所以從小被你欺負,你以前鬧得輕,我們包括Vanessa自己也都沒有介意,可是你現在……你明知道她不喜歡思歸老和你玩在一起,干嗎還總是要拉著思歸干些不著四六的事?遠的不說,就說這次賽車,你口口聲聲說思歸是你徒弟,可你有拿她當徒弟看嗎?哪個師傅會把自己的徒弟置于那麼危險的境地?」
「就算這件事是我錯了,那她來找我吵就是,把思歸扔下算怎麼回事?」渺颯辯道。
我從未見過這樣伶牙俐齒而咄咄逼人的仲夏,竟然將渺颯都逼得丟盔棄甲。「吵?誰還能吵得過你呀凌大律師。」
「有話說話,別夾槍帶棍的。」渺颯怒道。「我就是不相信她對思歸是真心的。你說的沒錯,她的性子我從小就很清楚,一直以來Vanessa都是我們一群人里最優秀的,她聰明、漂亮、高雅,簡直是各種大小姐的完美典範,可那又怎樣?她根本沒有心!她就像是個精致的提線木偶,不管你怎麼對她她都永遠是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的目標,根本不會在乎沿途的其它風景。」
她說著,忽地又轉向我。「你還不明白嗎?林雪的下場就是你未來的預演。就算這樣,你還是要堅持?」
我不接話,耳听得仲夏又道︰「別拿思歸跟小雪比,她倆根本一點都不像,何況就連我們外人都看得出來Vanessa對思歸絕對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還不都是一廂情願地追著她。」
「小雪她背叛Vanessa在先,可是思歸卻可以等她兩年不變,而且我根本不認同你說的那句,Vanessa她怎麼就是提線木偶了?」
「她不是嗎?」渺颯尖銳地反駁,「她明明喜歡的是音樂,卻可以因為她媽一句話就念了商學。她明明不喜歡男人,又因為她媽而去訂婚。我甚至記得她小時候明明是喜歡粉色的,就因為她媽媽喜歡她穿藍色的衣服,她就改變自己從此喜歡藍色。你還不明白嗎,Vanessa這輩子都會受制于她媽媽,除非那老太婆死了!」
「Musa……」仲夏為難地蹙起了眉頭。我知道,是因為渺颯話中對蘇曼母親的攻擊令她為難了,不想認可這樣偏激的指責卻又不得不承認她說得沒錯。
我對渺颯忽然有了點奇異的感覺,我一直以為她是討厭蘇曼的,可能是她率性隨意的格調與蘇曼冷靜自持的風格太不相容。可現在我卻不得不改變了自己的觀點,她對蘇曼的評價雖然用語激烈偏激,但用心卻隱隱讓人覺察出一絲關懷的意味來,倘若是討厭的人是不可能去了解地這樣清楚的吧?討厭的人,是不會用這樣扼腕可惜的表情說著她生命中的憾事的吧?
這兩人唇槍舌劍一來一往眼看是停不下來了,我從一開始的煩惱擔憂反而轉為平靜,我開始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別人眼中的蘇曼是什麼樣兒的,別人眼中的我們,又是什麼樣兒的?如渺颯所說,她認為蘇曼自小就嚴謹刻板,做事計劃性與目的性極強,所以她相信蘇曼絕不可能讓感情變成她人生的阻礙。但仲夏卻否定了這個說辭。事實上我和仲夏一樣,在我心中的蘇曼絕不是冷血無情的化身,或許是童年時某些不愉快的經歷造成,比如父母離異;又或許真是天生,她生來便如此安靜而肅謹,孤獨地成長,在歲月中隱忍著,一點點變得優秀,變得光芒萬丈。只有走進她心里的人才能觸模到那泠然沉靜的皮相下溫柔細膩的情感,觸模到真正的她——非但並不薄情,反而有著凜然強烈的感情甚至近乎偏執。
而這偏執,卻分明是把是雙刃劍,傷了愛她的人的同時也會傷到她自己。就像過去她曾做過的所有決定,從來都是自己想清楚就好了,自己認為這是對大家都好的決定就好了,從來也都不會去和別人商量,問清楚別人到底想要什麼。
就像兩年前那場痛徹心扉的分離,倘若她肯多點信心給我,倘若她肯放低一點姿態來與我商量,我們之間又怎會出現整整兩年的斷片?她自己就決定了一切,一場關系的開始需要兩個人的同意,可結束卻只是一個人喊停就夠了,這對另一個人公平嗎?對愛情,公平嗎?如果這樣算自私,那麼蘇曼,她又確實是自私的,可我卻沒辦法憎惡這樣的自私,我甚至對她充滿了憐惜與心疼,倘若她的生命中曾有一個能讓她完全放心倚賴,放心做個不用拿主意的小女生的那個人,她又何至于用這樣不容置疑的態度將自己緊緊包裹成固若金湯的女強人模樣?
地位、身份是她的束縛,可同時也是保護。而顯然的,我還不夠資格成為那個人,遠遠不夠資格。
眼眶驀然熱了起來,一點濕意逐漸沖破藩籬,緩緩跌落。我驚訝地發現自己干涸了兩天的眼眶竟然再次能夠流下淚來,而刺激到它們的原因卻不是因為蘇曼丟下我和未婚夫去了美國。
是因為什麼呢?我比誰都清楚卻難以企口。我知道自己又開始不安了,闊別兩年後我以為自己比以前冷靜比以前優秀了,可只要牽扯進去情愛的那一部分我所有的理智與自控便全部煙消雲散,在蘇曼面前,在可能的危機面前我依然是從前那個我,脆弱的、不堪一擊的、會因為蘇曼一次夜不歸宿便徹夜流連無助崩潰的孩子。作祟的到底是安全感還是自卑心,抑或是曾被她丟下過的心理陰影已經不重要了,我只是很清楚地想明白這點,這樣子的我,完全沒有足夠的能力負擔和蘇曼在一起的種種可能。才只是一次突然的離別我就把自己搞成了這樣,假若以後我們的事情大白于世,雙方家庭的阻力同時沖擊……
完全無法想象,那時候的自己,是不是還是只會把自己弄得一身傷痕然後抱著蘇曼哭泣,一邊說著愛她一邊將所有有形無形的阻力通通丟到她柔弱的肩頭,讓她一力承擔。
蘇曼,不管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是因為你真的對我很生氣還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你一天不回來,我就一天不能夠腳踏實地。可是你放心,我一定不會再傷害自己,如果可能的話我甚至希望能在再次見到你之前把自己恢復得好好兒的,看不出半點兒頹靡與萎敗。如果這是你給我的考驗,不管這次你又是做了什麼樣的決定,懷揣著怎樣的思量,我都會好好兒地等到你回來,給你解釋,或者,听你的解釋。
不早了,我委婉表達了需要休息的意思,送走渺颯與仲夏,關上門,然後靜靜地獨自坐在客廳里,看著寬敞而空無一人的房子,仿佛仍能隨處抓取那女人離去前留下的些許氣息。
盥洗間已經打掃過,碎片被清理了,新的鏡子還沒有送到。
「現在安安靜靜,是因為我只喜歡你。
曾經寸斷肝腸,是因為我太想念你。」
我發送了今晚的最後一條短信。我想我可能需要一點酒精,不是買醉,只是為了能夠快點睡著。
你不在,我只能抱著你的睡裙入眠。你不在,我只能從你的枕頭上尋找你殘留的體溫。你不在,我只能獨自一人留守在我們共同的家里。你不在,我只能這樣。你不在,除了這樣,我還能怎樣?
沒有你,我連花的香味都聞不到了。沒有你,我連水的甘甜都品味不出。
再過半小時就是我的生日了,蘇曼,如果那時候我開始許願,大洋彼岸的你能否能夠感應到我對你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