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我是為了報恩,」白衣女子篤定而自信的微笑如凌霄花般盛開在真武大帝座下,「他日若違背誓言,願死于雷霆之下,葬于山峰之中。」
清明佳節,細雨紛紛,斷橋上,少年書生眉眼如畫,手中的油紙傘清楚地寫著「許」字。
青衫靈秀的女子滿臉笑意。「有緣千里來相會,今日我小青,便要做姐姐與許相公的大媒!」
一記般若金剛掌,結束戰斗。
缽盂里,被打回原形的狐妖涕淚縱橫,「大師,我雖是妖孽,可從未害人,你如此毀我道行,于心何忍!」
「你是妖孽。」法海的神色沒有半分不豫,「蠱惑異類,絕非善類。」
二、仙人。
又是她。
離淵望著一臉欣喜的少女,不知該贊她執著,還是笑她不知死活。只不過偶然救了她一命
「白子衿」有聲音傳來,溫柔到令人毛骨悚然。
「仙人!」少女跑向湖邊,一臉真誠無比的歡欣與喜悅,「可找到您了!」
離淵不耐地蹙眉,眸光飄向少女身後的樹叢。青光消隱,一名青衣男子緩緩直起身。「白子衿」他口唇未動,聲音卻清楚地傳了出來。
攝魂幻術,一旦應聲,則如訂盟約,終其一生擺月兌不了其掌控。離淵聞到了熟悉的血腥味。蹙眉,不過是一個麻煩的凡女……
抬手的瞬間,已然作了決定。
「又是你破我術法!」
昏厥了的白子衿軟軟地伏倒下去,下一秒已在離淵的身後。
青裳的臉有些扭曲。「只不過一名凡女罷了,離淵,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呵!」
「你是妖,」離淵淡淡地開口,身體四周若隱若現的護體白芒,水霧般繚繞,彰顯著他的神格。他目光下垂,容色淡定。「而我是神。」
「好一個神!」青裳冷笑,目光掃過他與他肖似的臉孔,「不過是個——」他刻意拖長了聲音,「雜種罷了!」
離淵的雙手驀地握緊了。青裳依舊冷笑著,「若再有下次,就莫怪我不念兄弟情誼!」他話音方落,便見青光暴漲,只眨眼間,一條青色的大蟒便沒入草叢中,蜿蜒而去了。
三天前。
「白子衿」
陌生的聲音在林間回響,上山采藥的少女在兜轉了幾圈後,發現自己徹底迷路,並與同行的師哥走散了。按捺了不安的心思,她耐心地在樹林里一遍又一遍地找著來時的路,卻發現怎麼走也走不出那片林子難道是鬼打牆?!
她心下恐慌,一失足便滑下了山坡,竟摔入了山谷中的深湖。完全不諳水性的她只撲騰了兩下便直直往湖底沉去,然而就在她因無法呼吸而逐漸大腦空白時,有道光滑而冰冷的東西驀地纏住了她,在她就快徹底窒息前將她托出了水面。
「呼……」終于緩過氣來的她不甚清楚地望著面前黑發如瀑的男子,明明是剛從水里出來,一襲白衣卻分明滴水未沾。
「啊仙人!」有仙人救了她,她驚喜地想,還是個很好看的仙人呢。
「我不是仙人。」男子蹙眉,將她平放在岸邊的草地上,遞給她一枚她從未見過的六角樹葉。
「子衿!」
「這是迷谷,」男子在見到遠遠跑來的少年後,轉身離去。「帶著它,可保你平安返家。」
「你醒了。」
「仙人」子衿怔怔地望著面前白衣無雙,身形瘦削挺拔的男子,回想起不久前發生的事情,她垂首低語,「您又救了我。」
離淵沒有答話,他只是怔忡地望著自己倒映在水中的影子,他動了殺念,他知道,在青裳要取那凡女性命的一瞬間。
「我不是仙人。」陽光下,他半邊臉頰上的青色鱗片泛著陰邪的冷光,與另半邊臉的白皙清秀形成了無比強烈的震撼對比。
「呀!」子衿嚇地連退了好幾步,「仙人,您的臉?!」
三、端午。
五月初五,謂之端午,賽龍舟,吃粽子,喝雄黃酒,缺一不可。
在良人幾次三番、情真意切的勸說下,如花少婦妥協了,自恃千年的道行,縴縴素手執起酒盞,飲下了紅色的酒水。
月復痛,原是一瞬間的事。
「娘子莫怕,定時飲酒過度招致頭暈,為夫這便去為你取醒酒湯!」
「娘子,醒酒湯來了!」儒雅而體貼的夫君掀開帷帳。
霎時,蛇信吐,蛇身舞,白色的巨蟒盤踞在鴛鴦帳內,紅色的眼瞳似乎仍正含情脈脈地望著他。于是,驚呼,昏厥,魂散,一氣呵成……
半日後,擺月兌藥性的白衣少婦摟著夫君冰冷的尸身,悲痛欲絕,以頭觸柱直欲生死相隨。青衫女子冷眼旁觀,半晌咬牙道︰「哭有什麼用,大不了我們去酆都,將相公的魂魄奪回來便是!」
白衣少婦本自心有七竅玲瓏,又何需再三提點?只一個眼神,姐妹二人便直奔酆都而去。
奈何橋。
青衫女子幽幽而道︰「這橋下流水,便是忘川,往生者飲其一口,便盡忘卻身前事,無論親仇,一並的塵歸塵,土歸土了。」她嘆了口氣,「姐姐,你可曾想過,你的前世是何種光景?」
白衣少婦聞言不由得啞然失笑。「青兒盡說傻話,我們是蛇妖啊,蛇妖又何來的前世。」
「是麼」青衫女子不再言語,只是意味深長地望向了橋那頭——
忘川水日復一日地奔流著,看不到源頭,也望不到盡處。一襲灰衣的孟婆站在橋頭,舀起一碗又一碗忘川水,遞給或悲痛或憤怒、或茫然的新鬼孤魂,在看見白衣少婦時,她溫和地笑了。
「姑娘,你還在尋找記川麼?」
四、情動。
仙人,爹爹跟師哥都說您是妖怪,可我總是不信的。您那麼善良,怎麼會是妖怪?所以仙人,您一定是在跟我開玩笑對不對?呵,我才不怕。
子衿在最初的震驚後,綻開了如春花般絢爛的笑臉。「啊,仙人,您在變鬼臉麼!」她撲上前,一手一邊,撫住了離淵的臉頰,滑膩而冰涼的觸感從手心緩緩蔓延到心口,她的笑容慢慢隱退了。
從沒有人!從沒有人敢如此冒犯他!離淵瞪大了雙眼,胸口奔騰著異樣的感覺,卻不是怒氣。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只是呆呆地站著,直到她眼中有晶瑩的液體涌出。
「仙人,您身上好冷您一定很孤單」
那是什麼?他伸手接過她滑下腮邊的液體,放入口中。
啊,好苦,他皺眉,還有些澀。
她看起來很難過,是因為他麼?可是為他什麼呢?只是因為他身上很冷嗎?他生來,便是這個溫度的啊。
他是蛟,是龍王與蛇妖所誕,半神半妖的身份使得他不容于神妖兩界,所以他遠離龍宮,在這深山之中僻水成淵,卻無巧不巧地與同母異父的青裳比鄰而居。
山中歲月容易過,世上繁華已千年。
青色的鱗片緩緩褪去了,他的面色終于不再冷硬。「既醒了,便回家去吧。我送你下山。」
而另一邊,青裳正若有所思地望著一前一後往山下走著的兩個身影,眼中詭譎緩緩浮現。「原來離淵你,也不是沒有弱點的」
五、疑心。
「我不知道什麼記川。」白衣少婦禮貌地微笑,「我此行只為救回我的夫君,還望婆婆指路。」
孟婆微微一愣,很快便恢復了慈和的微笑。「新來的往生者都會被先送去十殿閻王那里受審,以決定他們的去處。」
「多謝婆婆!」白衣少婦與青衫女子很快便匆匆離去了,茫茫大荒般的黑暗中,那襲勝雪白衣,格外刺目。
一如當年。
孟婆靜靜地凝望著那抹素白背影,手上分發忘川水的動作卻絲毫未作停頓。「忘記了也好,當年那碗忘川水既然飲了,又何苦再尋出過往,再受第二遭罪呢」
一千多年前,她一如既往地站在奈何橋頭為新來的往生者們分發忘川水,就在這天,她見到了她。人群中的她,容色清妍但面色慘淡,一身白裙染透了血水。接過那碗忘川水時,她慘白的手抖得很是厲害,幾番掙扎,終于,她將水拋灑在腳下。「我不喝!」
兩名鬼差隨即上前,一左一右地按住了她,孟婆嘆了口氣,重又盛了一碗,遞了上去。
少女被強行灌下了忘川水。
「痴人啊」
每天,都會有不甘願忘記自己前世的往生者在她面前徒勞地掙扎,可生前再怎樣強烈的愛恨,也終究抵不過死後手中的一碗忘川。他們最終還是心無半物地入了輪回。
少女在鬼差走後,跪在了她的面前,「婆婆」
她未開口,她已知道她所來為何。孟婆搖搖頭,「我無能為力,孩子。」
少女把臉埋進了掌心,淚珠大顆大顆地涌了出來。
「求他,何不如來求我!」
無邊的黑暗中,青衣的男子笑意盈盈,慢步行來。
「你是什麼人?」濃濃的邪氣一*涌出,連長久生活在地府極陰之地的孟婆都感到了不安。
男子邪邪一笑,「老婆子,你用這招可騙了不少純良的人子了,當真以為百試不爽麼?」他近前扶起了少女,眼神如電。「我叫青裳,記好了。」在少女怔怔地點頭後,他滿意微笑,「丫頭,去找記川吧,陽世的某一條河流,有你全部的記憶。」
于是,少女順從地入了輪回,一別千年,再未相見,直到今日白衣少婦橋頭問路。孟婆拈了拈指,昔日的白裙少女,若非魂飛魄散,便是
「啊,蛇!蛇精!不要吃我!」
自還魂後,一向情深款款的夫君便整日躲在書房中,借口苦讀,吃睡都不出房門半步,偶爾見了她,也是言辭閃爍,言不由衷。
「姐姐,相公又在做噩夢了。」青衫女子的眼神捉模不定。
「疑心方生暗鬼,」她有些自憐,「若坦然相詢,倒也罷了。足見此人心意不誠。」
可盡管如此,突來的身孕還是令她冷掉的心境重有了一點溫暖。
「恭喜姐姐。」青衫女子笑得開懷,「如此一來,我們得去寺中還願了,保佑姐姐一舉得男!」
「若得麟兒,我亦無憾了。」她亦心下歡喜,「卻不知這附近哪座寺廟香火最盛?」
「香火最盛麼」青衫女子轉向窗外,眼中利芒一閃而過,「當屬城南,金山寺了。」
六、暗鬼。
「你又要上山采藥?」許漢文望著背著藥簍,已跨出房門的子衿,有些陰沉地開口。
「嗯。」子衿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的臉色,她的一顆心早已沉浸在又將見到仙人的喜悅中。
「你又要去找那個什麼‘仙人’?」他生氣了,「我看,你定是被那妖怪迷了心智了!」
「不許你說仙人的壞話!」子衿漲紅了小臉,一跺腳,「他才不是妖怪!」
仙人,您叫什麼名字?我叫白子衿,仙人,您記得我了麼?
仙人,您笑起來一定很好看,為什麼總是冷著臉呢?
仙人
白子衿麼?每天都會被你準時吵醒,就算再不想記得你,恐怕也是很難的事情吧。
笑?那是什麼情緒?冷著臉?
我只是,習慣了這樣的表情。
寂寞不是一種環境,寂寞是一種心境。
「仙人,這是我親手做的,您試試看合不合腳。」緋紅著臉頰的少女從身旁的藥簍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一雙嶄新的布鞋,雙手捧著遞到離淵面前。針腳有些粗糙,顯是徹夜縫制完成的,還不及修整。
「不需要。」心頭仿佛一陣微風拂過,他的眼神滯了滯,卻仍舊轉開了臉,淡淡地拒絕。形隨意動的他,又何需穿戴這些凡物。
子衿咬著嘴唇,眼神掠過他的赤足,「仙人」
他突然湊近身子,手指自她眼角輕輕劃過,「你的眼楮又流水了,這是什麼水?」他難掩心中的疑慮,「我嘗過,很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