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天氣,天總是亮得很早的。
艾染輕輕伸手從枕下模出手機看來看,才六點半,忍不住嘆了口氣,再也躺不住了,輕手輕腳地爬起身便滑下床去,穿上拖鞋,躡手躡腳地推開陽台門走了出去。
這個時間氣溫並不高,推開窗戶讓涼爽的晨風掠進陽台,昏昏沉沉的腦子也一下子清醒了不少。艾染抬手掠了掠擋住了眼楮的發絲,傾過身子便伏在了窗欞上,望著樓下。
女孩子……也可以喜歡女孩子。不過一天的工夫,她已然顛覆了自己有生以來這二十幾年對情感的所有認知。原來,情動,不過是一瞬間的事,那一刻,那一秒,你的眼中除了她再也沒有旁人。
不,她怔怔搖頭,這並不是女孩子與女孩子的問題吧。她枉活了二十三年,說來好笑,像這樣怦然心動的經歷卻是從來不曾有過。她想起柳宣說的,這些年來她一直一個人自得其樂,從未對任何人如何上心,她也只當自己是自在慣了,抑或緣分未到,卻不想十載道行一朝喪,見到白若臻的第一眼起,她就知道,她已經淪陷了。
一見鐘情真是個無比狗血的橋段,可是像現在這樣將一個初初相識的人納入心頭,像對著一個精美而易碎的瓷器一般竭盡全力地呵護著,除了一見鐘情又還能怎樣解釋呢?因為在意她,所以在意她的一切。因為喜歡她,所以喜歡她的一切,包括她的冷清,她的沉默,甚至,她的情緒多變。
她是女子,她會如此,她是男子只怕她也是一樣的。她所在意的,是她這個人,無關男女。
可是,這只是她單方面的感情,她呢?她是怎樣想的呢?她知道她的心思麼?她看出她的情愫了麼?是看到了也假作沒有看到,還是,根本就不想看到呢?昨晚,她躲開了她的手,是不是已經清楚說明了她不需要她的一廂情願呢?
手指蜷了起來,修剪地平平整整的指甲陷入掌心,澀澀地疼。
不知站了多久,一直伏著的腰身漸漸有些酸了,她站直身子,頹然轉身,卻在目光驀地對上一個縴柔細致的身影時,心跳瞬時漏了一拍。
白若臻已換上了來時的衣裳,淺駝色的亞麻長裙,娉娉婷婷,煢煢孑立。
許是晨起的緣故,一張瘦削的臉龐愈形蒼白,眼角眉梢若有若無的倦怠與疲累,望入眼中,令她的心髒猝然揪疼了起來。
看著她寂寞的臉,她的心,會墜,會疼,會憐惜。如果時光允許,她真的很想能早些認識她,參與她的生命,她的過往,痛她所痛,歷她所歷。她討厭現在這樣無力的自己,對她的寂寞無能為力,對自己的心無能為力,她討厭這樣的自己!
她的長發如撕裂的墨緞一般服貼地散落在肩頭,晨風的吹拂下,偶然發絲揚動,令她掌心發膩,不自禁地回想起夜晚那青絲繞指的溫軟,無需言語,繾綣自生。
「你醒了?」深吸了口氣,她試著擠出一絲笑容,「起得真早。」
白若臻卻低低道︰「這話該是我跟你說才是。」
她的聲線本偏低沉,因著剛剛睡醒的緣故更添了三分喑啞,三分低迷,听入艾染耳中,心頭莫名地便是一蕩。
「我麼?嘿嘿。」習慣性地撓撓後腦,想說點什麼卻驚覺一腦袋的漿糊,只好傻笑了幾聲混了過去。
白若臻靜靜地凝視著她,她卻莫名心慌了起來,眸光四處飄落,就是不敢與她對視。強作鎮定地走回屋中,看了看手機,七點多了,于是背對著她開始換衣服。「現在還早,咱們先去吃早飯吧,好嗎?」
等不到回答,她有些煩躁,內衣的搭扣又怎麼也對不上,生生地躁出了一身細細的汗。
一雙沁涼溫軟的手突然伸了過來,接手了她無法勝任的工作,只輕輕一扶,一對,便替她扣好了內衣的暗扣。
很不爭氣的,臉頰又慢慢紅了,艾染有些氣短,忍不住便轉身望向了她,「姐……」
「泠姐告訴你,我低血糖。」平淡的語氣,顯然只是陳述,並非疑問。
「嗯。」艾染不疑有他地點頭,看著她蒼白的臉色,難以掩飾內心的關心。「早餐一定要吃的,多少也得吃點。」
白若臻又幫她套上了一件米色的純棉T恤,望著她靠著衣櫥貓著身子拉扯著一條七分的仔褲,突然開口︰「她一定沒有告訴你,我會突然昏倒,並不是因為低血糖。」
艾染一怔,貓著腰仰首望她,「姐……?」
白若臻在床尾坐了下來,沒有看向艾染,只幽幽道︰「小染,昨天晚上我……總之,我很抱歉!」
「不、不是的!」艾染急了,顧不得褲子才套了一條腿便蹦了兩步蹭到她身前,「昨天是我先嚇著你了,要說抱歉也該是我說才對呀!」她蹲□,仰望著她,「對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會這麼討厭我踫到你,我以為——是我,是我太隨便了,對不起。」
「不是討厭你——」對著面前那張正仰望著她,一臉惶恐,一臉不安的清秀臉龐,白若臻忽然無措了起來。
「真的?」艾染眼前一亮,心底濃濃的陰霾也仿佛霎時散去了不少,可仍是有些小小的不能確信。既然不是討厭我,為什麼又會那樣對我呢?
她的雙眸清澈如湖水,卻籠罩了一層淡淡的悲哀,如晨起清明的霧氣,如深夜幽謐的迷瘴。白若臻不忍凝望,輕輕點頭,「有些事……我不知道怎麼說,因為你和我不一樣。」
「人和人不都是不一樣的麼!」艾染不服,「正是因為不一樣,所以才要互相溝通,互相了解。姐,你有什麼話盡管和我說,什麼都可以,我們雖然認識不久,可我是真心喜歡你!」她話一出口,驀地怔住,慌忙又補了一句。
「我是說,你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個親切的姐姐一樣,和你說話,和你待在一起我會覺得很快樂,很舒心,所以我對你……我對你……」囁嚅著,再不知怎樣表達才最為妥當,仿佛是越描越黑了。好在白若臻並未多加追究。艾染松了口氣,有些安心,亦有些失落。
「所以,姐,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跟我說的,不需要有任何顧忌,就算、就算我幫不了你什麼,可至少說出來會讓你舒服一點,而且,我可以保證一定守口如瓶。」
白若臻微微挑眉,親切的姐姐?她一貫清冷,全身上下就差沒明寫著生人勿近,她倒不知道她自己親切在哪里了。
「你幫過我,我感激你,可也僅僅如此。」她垂下眼眸,「你是你,我是我。」
你幫過我,我感激你,可也僅僅如此。你是你,我是我。
艾染一顆已經懸到嗓子眼的心,瞬間墜落。喉頭陣陣發苦,仿佛一氣吞了滿口的黃連,苦得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也知道若不是昨天凌晨我意外地救了昏倒的你,你也許根本就不會多看我一眼。可是,為什麼要這樣直接地說出來啊?為什麼連一點幻想的余地都不肯留給我?我並沒有要求什麼呀,至于這麼急得跟我撇清關系嗎?
艾染一陣委屈,鼻頭一酸,眼眶便跟著紅了。她陡然意識到自己要流下淚來,慌忙起身便轉過身去,面朝著壁櫥,心不在焉地穿好了拖拉著的仔褲,心頭頓時又是委屈又是懊惱。
委屈的是她果然根本沒有將自己放在眼里,放在心上,懊惱的是自己明知結果卻仍是如此不甘,如此不堪,甚至不爭氣地又要在她面前流下淚來。
為什麼一貫堅強的自己,再難再痛也不曾流過半滴眼淚的自己,在她面前就會這樣脆弱,這樣不堪呢?
白若臻發現了她的情緒劇變,待要開口,她卻已然起身走到一邊。
「小染……」她低聲喚著,跟著站起身來,探出的手卻在將將要踫到她的後心時生生地剎住了去勢。她心頭很是恍惚不解,她不明白為何這初初相識的女孩會對她產生這樣強烈的情感,只為了她短短的一句話,仔細想了想,似乎也沒有什麼過分的措辭,她卻一下子便紅了眼眶,仿佛不知有多傷心。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再開口,氣氛僵住了,隱隱有些尷尬了起來。
白若臻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也不知要如何勸慰額頭抵著壁櫥一動不動的艾染,猶豫再三,只好遲疑著說了一句︰「那,我先走了。」
話音甫落,還未來得及跨出一步,艾染已霍然轉身。由于離得太近,加上她轉身的速度太快,幅度太大,兩人一下子便重重地撞在了一起。
左頰上驟然蔓延開溫熱的觸感,那酥癢的一瞬如電流過體,白若臻一驚,猝然後退,小腿磕在床沿上,來不及呼痛,人已一下子坐了下去。一手撫著左頰,滿臉的不敢置信。
艾染怔怔地立著,左手卻不自禁緩緩撫上了嘴唇。剛才,剛才那是——
她的個子比白若臻略高,剛才突然的一個轉身,雙方都猝不及防,她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唇瓣掠過一片微涼,卻無比軟膩的物事。她猝然地退身動作太快,艾染來不及多作品嘗,那軟膩的觸感便已生生消散,只余淡淡的清芬在鼻尖纏繞,提醒著她剛才的那一瞬並非做夢。
「姐……」
「小染……」
兩人同時開口,卻又同時頓住。眸光膠著,白若臻一貫清冷蒼白的頰上竟淡淡的浮現出一抹嫣紅的色彩,她有些不自在地轉開了臉,一手捋了捋鬢邊的發絲。
這明顯透著嬌羞的一幕映入艾染眼中,頓時令她無比沮喪的心情摻入了一縷陽光,咧了咧嘴,一個笑意便緩緩浮現了。「走吧。」她突然開口,伸手便要去拉白若臻。
白若臻一怔,任由她拉住了自己的手,傻傻的問︰「去哪?」
「去哪?」艾染哭笑不得,「當然是去洗漱,然後吃早飯。」
「……」她的笑容來得太快,以至于白若臻在用她遞過來的新牙刷刷了牙,又洗了臉之後,仍是沒能反應過來剛才還梨花帶雨的她為何轉眼便雨過天晴,又歡喜地跟中了樂透一樣了。洗漱完正要出去,驀地想起她的手臂受著傷,她便幫她將牙膏也擠好了,這才走了出去。
艾染笑眯眯地望著她一臉神清氣爽地走出衛生間,跟條魚一樣滑溜地便從她身邊滑了過去,進了衛生間,門也沒關便開始呼嚕呼嚕,嘩啦呼啦地洗漱起來。
白若臻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听著衛生間里傳來的洗洗刷刷進行曲,正自發著怔,驀地卻見一個嘴巴糊滿牙膏沫沫的腦袋探了出來,咕嚕了一句听不分明的話,嘴巴一張便吐出了一個泡泡。
她忍俊不禁,嗤得一聲便笑了出來。笑完才記得問了一句︰「你說什麼?」
艾染有些臉紅,忙快快地吐了嘴巴里的沫沫,又咕嚕嚕灌了好幾口涼水,這才擦擦嘴,笑道︰「姐,你早餐習慣吃什麼?」
白若臻想了想,一時有些茫然,老實道︰「我不挑吃什麼的。」平時還真沒挑剔過吃飯的問題。
「喔……」艾染心不在焉地應了聲,動作飛快地洗了臉,隨手抓起擱在台子上的一把頭繩和梳子便跑到白若臻身前,蹲了下去,「姐,幫我綁下頭發。」
白若臻接過頭繩放在一邊,拿著梳子緩緩梳著她直順的長發,隨口道︰「綁什麼樣的?」
艾染嘻嘻一笑,歪著腦袋,也學著她剛才思考的樣子,笑道︰「我不挑綁什麼的。」
「……」白若臻頓時無語。望著她撒嬌耍寶的樣子,一時也覺得心中有些暖意浮升。想了想,將她的頭發仔細地分成了兩股,抽出兩根顏色相同的頭繩分別在耳下綁好,再撥到身前,兩股烏墨墨的發辮便順著肩膀軟軟地旖旎在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