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家門,許錦賊頭賊腦地往自己院子里溜,遇到下人便急急做出噤聲手勢,不讓他們喊人免得被母親听見。
一路有驚無險,回屋後許錦先替大白擦拭,將渾身炸毛的大白抱到炕上了,這才換上寶珠新翻出來的裙子。收拾好了,她拿起專門為大白準備的木梳,爬到炕上為它順毛。陽光燦爛,她盤腿坐在窗影里,只讓大白曬日頭,沒過多久一身雪白毛發就干了,柔順地貼在身上。它的毛並不算長,倒省的炎炎夏日熱到了。
「渴了嗎?」見大白朝她伸舌頭,許錦喊寶珠倒水,接過來後親手端著白瓷碗喂它。
大白一會兒舌忝水一會兒舌忝舌忝她手背,喝夠了,身子一歪側躺在許錦身前,等著主人給它撓肚皮,水汪汪的黑眼楮討好地看著她。
許錦還惦記著祁景的話,給大白撓了兩下就去踫大白的嘴。大白張開嘴啃她,像這兩日常常鬧的那樣,輕輕的,避開兩顆已經初顯鋒芒的小尖牙。只是今日許錦沒心思跟它鬧,她掰開它上下頜,湊近了想看它嘴里面。大白不喜歡這個姿勢,突地往前一頂,溫熱的舌頭便從許錦臉上舌忝過,緊跟著撲到她腿上,還想繼續舌忝。
許錦沒辦法,而且她也不知道狗牙該長成什麼樣,就先陪大白玩了會兒,然後帶它去找廚房的李嬤嬤,不想半路被江氏叫了過去。
「娘,你找我?」
「送完杏兒……你怎麼換裙子了?早上穿的不是這條吧?」在屋里待了一會兒,江氏覺得做什麼都沒法排遣那些胡思亂想,遂決定教導女兒,等女兒進來,一眼發現了不對。
許錦瞅瞅大白,扯謊道︰「嗯,我跟筱筱一起吃杏,不小心把果汁濺到衣襟上了,回來就換了。嘿嘿,娘,你找我到底做什麼啊?」笑著走到炕沿前,想坐上去。
江氏將人按住了,攬著女兒肩頭往外走,「做什麼?我看這兩天你是玩瘋了,都忘了讀書。走吧,咱們去書房。」
「娘……端午過完再讀行不行?」許錦苦了臉,拽著母親袖口哀求,「讓我再玩兩天吧!」她又不用考狀元,何必每天都那麼嚴格呢。
「不行。」江氏一口拒絕。
于是,許錦這個上午就在書房里度過了。
飯後許錦又去廚房找李嬤嬤,踫巧趕上李嬤嬤回村看望生病的婆婆去了,要等後半晌才回來。許錦哪里等得起,想想祁景這會兒應該在後院等她了,若她不去,祁景會不會以為她沒膽?
許錦哼了聲,趁母親回屋歇晌時溜去了後院,大白吐著舌頭跟在她後面。頭頂日頭火辣辣的,許錦刻意挨著牆邊走,到了後院再跑到杏樹下,抬頭望牆,祁景怎麼還沒來?
正想著,對面傳來抬腳起跳聲,緊跟著祁景上半身就露了出來。許錦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幾步,看祁景利落地抬腿翻牆,一躍而下,手里什麼東西都沒有。
許錦有種上當的感覺,小聲質問他︰「東西呢?」
祁景等她許久了,此時再站在這顆杏樹下,他有種馬上就能回去的興奮。不過有了上次沖動後的教訓,祁景將那股興奮壓了下去,從袖口中模出一根已經洗去油污的豬腿骨,遞給許錦看,「就是這個。大白太小,不能讓它踫小骨頭,否則吞下去很有可能會受傷,想磨牙的話啃這種大骨頭最合適。」
他的手懸在半空中,許錦好奇地低頭看,下面大白已經支起上半身要夠了,若非許錦過來之前就警告過它不許叫,它估計還得叫上兩嗓子。當然,若是旁人給它東西,再誘人它都不會要,可面前這個人不同,它對他有莫名的親切感,如今主人好像也不生他的氣了,大白便重新認可了他。
祁景的話可能是假的,大白的喜歡卻是實打實的,許錦看看祁景,猶豫片刻,伸手去接骨頭。
祁景在她抬手時縮回了手,盡量放柔聲音道︰「阿錦,先讓我抱抱大白行嗎?只抱一下,抱完了我就把骨頭給你。」他盼望今日能成功,但也無法肯定一定可以回去,所以不能直接搶,那樣萬一失敗了,這個小姑娘以後可能再也不信他了。祁景不在乎她的相信,可大白認定了她,他不得不跟她打好交道。
許錦很不高興,嘟嘴瞪他︰「你又想逗我是吧?是不是抱完就拿著骨頭走了?」
骨頭跑了,主人好像不大高興,大白瞅瞅那只握著骨頭的手,沒有追上去,乖乖守在主人身邊表忠心。
這樣的大白讓祁景心緒復雜,有它不肯追隨自己的無奈,也有不可抑制的自豪,若大白隨隨便便誰給的東西它都追著討要跟家狗一般無二,他寧可打死它也不願看它搖尾乞憐。族人最重忠誠,忠于父母伴侶忠于整個族群,他沒有父母伴侶,如今既然身體自己選了忠誠的對象,他雖不甘,也知道沒有辦法改變此事了。
他對著大白發呆,許錦連忙擋在大白身前,仰頭問他︰「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心虛了?哼,要麼你先把骨頭給我,要麼馬上回你們家去,別想糊弄人!」
小姑娘怎麼總喜歡把他往壞了想?
祁景無奈地解釋道︰「沒有,一根骨頭,就算我不給你,你也能讓下人幫你找來,是不是?我就想抱抱大白,先把東西給你,我怕你耍賴不給我抱了。」見她瞪圓了眼楮要狡辯,祁景模模她腦袋,眼里多了一分長輩對晚輩的親昵,「阿錦放心,我真想跟你和好,我大你三歲,以後會像崔祿那樣照顧你,不會再欺負你了。」如果他回不去的話,她對大白好,他自然會照顧她,直到他想到辦法把大白收到自己身邊。
許錦從來沒听祁景如此和聲細語地跟她說過話,不知是他認真的眼楮,還是他越來越熟悉自然的踫觸,她沒有跟他拌嘴,想了想,蹲下去模大白的腦袋,輕聲問它︰「大白,你想讓他抱嗎?」
祁景也蹲了下去,右手伸到大白面前,見大白沒躲,他往前一伸,模它脖子。自己的身體,哪里模起來最舒服,他自然記得清清楚楚。
大白喉頭發出舒服的哼唧聲,大腦袋不停地往上仰,好方便祁景模。祁景朝許錦笑笑,把骨頭遞給她,然後看似平靜實則緊張地將大白抱了起來,一手托著它身子,一手繼續輕輕抓它脖子。蹲著,沒有變化,站起來,依然沒有變化。祁景的心漸漸往下沉,朝牆邊走去。
「你要去哪兒?」大白乖乖讓祁景抱,許錦本來就有些吃味兒了,此時見祁景朝牆邊走,她心里一慌,追上去搶大白,「大白回來,我抱你!」
「汪……」大白輕輕叫了一聲,掙扎著想回主人懷里。
「放心,我就抱它走幾步。」祁景安撫地看向許錦,抬腳,跨到印象里初來乍到時站立的位置。
……沒有變化。
可許錦已經等不及了,上前要搶,「把大白還給我!」
對上她急切的眸子,祁景心底的緊張期待焦慮意外匯聚,衍生出一個有些危險的念頭。
「給你。」祁景深深看那個小姑娘一眼,把大白遞了過去,只是腳下突然一歪,身體直接朝一旁的杏樹歪了過去,額頭傷口正好撞在樹上。刺骨痛楚倏然襲來,祁景眼前一黑,直挺挺倒在地上。
這一幕是如此熟悉,許錦驚叫出聲,才發出聲音又急急捂住嘴,倉皇無措地盯著腳下少年,看刺眼的血從他額頭往下流,染紅原本纏在上面的白紗,跟那天簡直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大概只有旁邊有些發愣的大白吧?
許錦看大白,大白也仰頭看她,跟著慢慢朝祁景湊了過去,低頭在他頭頂嗅嗅,開始舌忝他傷口。
許錦並不知道那是大白特殊的療傷方式,見它舌忝人血,她身上起了一層小疙瘩,急忙把它推到一邊,跟著輕輕推祁景肩膀,聲音發顫,「祁景,祁景,你沒事吧?醒醒,你別嚇唬我……」
陌生又熟悉的聲音,祁景意識漸漸恢復,睜開眼,對上一張蒼白臉龐。
是那個小姑娘,跟那天剛剛醒來看見的一樣。
祁景苦笑,還是沒能回去。或許,他再也回不去了吧?
許錦見他醒了,因為害怕盈滿眼眶的淚水終于滾落下來,使勁兒推了他一把,「你故意嚇唬我的是不是?我都看見了,你是故意撞上去的!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好,一定是想誣賴我推你,好讓我娘罰我,你個大壞蛋!」說著跌坐在地上,嗚嗚哭了起來。祁景受傷了,她好好的,母親肯定會上當的,恐怕連祁爺爺祁女乃女乃都會以為她是壞孩子……
祁景的苦澀頓時被她傷心的哭聲打斷了。手撐地坐了起來,見她一邊哭一邊還沒忘了打他,連帶大白也撲上來要咬他,祁景再也沒心思想回去的事情,伸手將大白塞到她懷里,低聲安撫她︰「別哭,伯母听見就麻煩了。你放心,剛剛是我不小心摔倒的,我不怪你,更不會告訴別人。」
「真的?」許錦放下手,淚眼模糊地看著他,豆大的淚珠還在往下滾。
「嗯。」祁景點點頭,抬手去解額上白紗,再把一條白紗對折按在傷口處,瞅瞅面前的一人一狗,平靜道︰「好了,你們回去吧,我一會兒也走了,不會讓我祖父祖母看見的,你別露餡兒就行。」
「那你傷口怎麼辦?流了很多血。」許錦小聲道。她不是不講道理的人,祁景連這樣報復她的機會都肯放棄,應該是真的變好了,那她也不會繼續跟他對著干。
「我讓長順幫我上藥,他現在很听我的話,好了,你快回去吧。」祁景站了起來,催道。此時他只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語氣里多了命令的味道,許錦不由自主听話地往回走,走了兩步又停下,轉身看他。
「怎麼了?」祁景疑惑地問。
許錦有些不好意思,低頭看懷里的大白,「祁景,你真的不欺負我了?」
「嗯。」祁景眼里閃過一道不耐,沒有多做承諾。
「那,那咱們和好吧,以後你教我怎麼照顧大白,我也給你抱它,怎麼樣?」許錦誠懇地道,祁景養過狗,他懂得那麼多,她是真心想跟他學。李嬤嬤是鄉下人,家里就算養狗也不可能太精心照料,而祁景不同,他那麼喜歡狗,肯定會給狗最好的照顧。
小姑娘主動示好,祁景心情稍微好了些,「好,咱們一起照顧它。」
得到答復,許錦情不自禁笑了,「嗯,那你快回去包扎吧,明天我帶大白去找你!」
祁景頷首,目送她轉身離開。等她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他身形一晃,跌靠在杏樹上,闔目發呆。
回不去了,他該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