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月仍然住在仇家。
仇家仍然四處游逛。他去了氈帽營王阿大家,去了扎西街子趕場,去了赤水河、白水河、黃水河采藥。然後,答應李肇元的邀請,一起去苗寨,想開開眼界。
那天,去苗寨的路上,淋著牛絨絨細雨,倆人一邊走,一邊擺龍門陣。李肇元告訴他說,苗寨中有些身懷絕技者,能制造一種劇毒之藥,在不知不覺中給仇人施用,遭了也毫無察覺,慢慢地慢慢地人就黃了,萎了,病蔫蔫的一副死相。等不行了的時候,再找醫生,已經無可措手,無藥可投,任你再高明的醫生也沒咒可念。這事古書上就有,叫「蠱惑」,書上說得恐怖,老百姓中傳的就更恐怖了。
仇家也听說過蠱惑,但是沒有這麼具體,沒有這麼人,他想問得詳細些。可惜,李肇元就知道這麼一點,說不出啥子新鮮貨色,並且嚴厲警告他,到了苗寨不許亂打听,弄不清楚人家的風俗習慣,弄不清楚人家的禁忌,哪句話說錯,得罪人,惹下亂子,沒法子收場。
倆人沿著山間小路走了五十多里,牛絨絨雨一直不停,越走越累,越走越冷,想歇歇腳都找不到落**的地方。出來的時候,倆人誰也沒穿油衣,以為這樣的小雨沒得啥子,誰想時間長了照樣濕衣服呢。
山坳里一縷細煙筆直筆直懸在雨中,繃緊的墨線似的。李肇元說︰「有人家。走,看看去!」
倆人離開小路,下坡,過溪,穿過一片灌木棵子,再爬一段陡坡,看見一排茅草棚,一個穿著簑衣的男人正蹲在地上忙著什麼。李肇元會三句半苗話,他打招呼問好。
那男人站起來,沖著來人大吼一聲︰「站住,不要靠近,不要靠近。」說著,甩甩手進棚子去了。仇家說,他會漢話呀。李肇元搖搖頭,示意他別開口。
不一會兒,那男人端著兩只碗出來,說︰「不要動,等我過去。」
兩只碗遞到面前,仇家嚇了一跳,碗髒得看不出顏色,碗沿鋸齒似的豁豁牙牙,碗里裝著黃乎乎的湯子,看不出是什麼玩意。再看李肇元恭恭敬敬雙手接過,毫不猶豫地湊到嘴邊,伸長脖子一飲而盡。仇家趕緊見樣學樣,接過碗喝了。原來,碗里是水酒,味道很不錯的。
三個字剛出口,李肇元連忙打斷︰「可不敢亂喊。你是哥,我是弟,這位是我的朋友,也是弟。」
李肇元指指仇家說︰「他是郎中,進山找藥材,我陪他耍子。」
「郎中好。山上藥材,有。我陪你去找。」
閑聊中得知,他是地地道道的漢人,住在山里以打獵為生,活動區域既靠近苗寨也靠近彝寨,與苗人彝人都有來往,學了他們的生活習慣,學了他們的語言,慢慢地時間長了,好象忘了自己是漢人,有時候一開口或者苗話,或者彝話。再加上山中狩獵,終年見不到個漢人,沒個說漢話的機會,時間一長,說起漢話來反而嗑磕巴巴,一點也不象個「話」了。
李肇元問仇家︰「歇好了沒有?小心天黑趕不到啊。」
周川急了,站起來,比手劃腳地說︰「嫡,吃飯,古,炊下啦,炊下啦!」
李肇元想推辭,還是仇家跟窮苦人打交道經驗豐富一些,他給了李肇元一個眼色,說︰「好,古,吃,吃。」
等飯的時候,仇家看見草棚邊放著一石碓,剛才周川就是蹲在那兒忙活,他問︰「才剛你杵啥子呢?」
「藥。」
周川「嗖」地一下竄上來,緊緊抱住仇家,說︰「不,行。毒藥,過去不得。」
「啥子毒藥,把你嚇成這樣?」
「給,山牲口的。抹,箭上。一箭封,封…嗓子眼,你們郎中叫,叫射罔。」
仇家明白了,這是配制打獵用的毒藥呢。他听說過,使用的時候,涂抹在箭簇上,一箭封喉,任是老虎野豬也跑不掉。射罔他也知道,書上有記載,將生草烏搗爛,取其澄清的汁,淋在石頭上,曬干就成了。射罔也是一味藥,《肘後方》、《汪範方》、《梅師集驗方》、《千金方》都有記載,能治十幾種痼疾。草烏更不新鮮,江浙一帶常常有人種在庭院里,作觀賞之花。九月開放,淡紫嬌艷,因為與菊花同時,又被稱之為鸚哥菊,也有叫鴛鴦菊、僧鞋菊的。其實是劇毒之物,專攻風濕寒造成的陳年老病,藥用價值很高。藥農采得後置長流水中,浸泡至口嘗僅有微麻的感覺,然後加黑豆甘草入水煮,煮透,曬六成干,切片,再曬干曬透,既可保存出售。此藥有搜風勝濕,散寒止痛,開痰消腫的功效,能治風寒濕痹,中風癱瘓,破傷風,頭風,脕月復冷痛,痰癖氣塊,冷痢喉痹,癰疽疔瘡等等疾病。但是,炮制射罔,還是第一次見到。
仇家說︰「我是郎中,知道射罔,你讓我看看,沒得事情,你放心吧。」
「千萬,小心,莫踫手上,眼上,莫踫。」
仇家被說得也有點膽怯,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拿起一塊沒進石碓的草烏,伸舌頭尖舌忝舌忝。這草烏沒經過浸泡,劇毒未去,又麻又辣。他想,曬出的射罔,毒性應該更大,入藥是不敢輕易用的,絕對不敢胡亂使用。但仇家還是想要一塊。
周川端一木瓢出來,說︰「哥,洗洗嘴巴,洗洗手桿。甘草水,解射罔毒的。」幾個人聊了這麼一氣,他的漢話利落多了。
「兄弟,給我一塊射罔行嗎?」
「哥,打獵?行,都拿去。吃飯,坐下吃飯,吃罷飯,拿給你。」說著,他從草棚子里端出一盆熱氣騰騰的炖雞塊,一甑子蒸苞谷飯,招呼大家坐下快吃。
仇家奇怪,周川一直和倆人聊天,只進了兩次草棚子,片刻時間就出來了,怎麼雞也炖好了,飯也蒸好了?他問︰「你啥子時候做的?沒見你殺雞呀?」
「女人做的。」周川憨厚地一笑。
「沒見她呀。請她出來,一起吃。」李肇元也客氣地說。
「她,沒得衣,沒得褲,見不得人。」周川又是憨厚的一笑。
「沒得衣,沒得褲?咋的不買布縫幾件呢?」李肇元問。
「錢,沒得。」
「咋個是這樣?打獵這生計,找錢也難?」李肇元眼楮瞪得銅鈴大。
「難。」
「打一只虎,能賣百十兩銀子。日子還不好過?」
「山主要收租。官府要收稅。公人要收捐。官人要年敬節敬月敬。山大王躲,不見面,三年打不到一只。山雞、野兔、獐 多,賣不上價錢。」
「一只山雞賣十個銅板,稅,要二個,捐要二個。一只 子賣四十個銅版,稅要八個,捐要八個。」
「租呢,也很重?」李肇元接著問。
「山主一年要八兩銀子。年敬一百文銅板。節敬二十文銅板。月敬要十文銅板。」
「一年滿打滿算能找幾多錢?」
「上年剩下一千四百文銅板。」
「還不夠一兩銀子?能買…能買不到二百斤苞谷,咋個夠吃嘛?哦,你有幾個娃兒?」
「七個,四個男娃,三個女娃。」
「九口人,二百斤苞谷,吃一年?」
「女人,娃兒,在石頭縫縫里再種些些,能收三二百多斤。養一群雞,再采些些菌子、竹蓀、天麻、昭參,賣錢。餓不死。」
「娃兒多大啦?」
「叫他們出來吃飯呀。」
「出不來,都沒得衣服。沒衣,沒褲,赤尻子是不能見客的,沒…沒禮…貌。」
李肇元想問,沒得衣服,咋個出門,咋個石頭縫縫里種苞谷,滿山遍野采山珍?想想,沒問出口。倆人不再說話,飯吃的沒滋沒味,倆人誰也不敢下筷子,生怕多吃一口似的。
李肇元心情很沉重,放下筷子,他拿出那把時刻不離身的扇子,扯著玉墜,問仇家︰「你說,送給他行不行?」
仇家接過來仔細看,是一塊核桃大緬甸玉,從雕工、血暈、成色看,是塊古玉,應該價值不菲。他心想,這人呀,說變也快著呢。三四個月前心浮氣燥,昂著脖子的小公雞模樣,說變就變了,變得恐怕連自己都不敢相信呢。這時候的李肇元,不僅沉穩了許多,還懂得憐窮恤貧,同情受苦人,真真不簡單呢。他沉了沉,說︰「你送塊玉石給他,能換糧食嗎,能換布匹嗎,咋個花?一個窮獵戶,忽然有塊玉石,還不讓公人當場抓了?治罪不治罪,先不說,玉石當場就得進公人腰包。」
「那,回去我著人給他送幾石糧食來?」
「行,就這麼辦。最好…最好再送一兩匹粗布。」
「送一兩匹粗布?拿得出手嗎?送就得送細布呀。」李肇元十分認真地說。
「唉,到底是公子哥兒。一個獵戶穿身細布褲褂,鑽林子,臥草叢,好看好瞧?」仇家乜斜著眼嘲笑道。
李肇元也自嘲地笑了。
苗寨去不成了。李肇元說,沒听說過,有誰能拿著一包毒藥,進村入寨,登門上戶,去誰家的。去好朋友家都不行,起碼是沒禮貌。仇家輸了理,一聲沒吭,乖乖地跟在後面,倆人頂著牛絨絨雨,一步一滑跌地趕緊往回返。
回家沒幾天,李肇元在爹爹的嚴命之下,游學去了四川,然後又去陝西、河南、山東、江蘇、江西、湖南,從貴州繞回來,一走就是四年多。光緒十一年,他參加乙酉科鄉試,高中第十八名,以舉人的身份在外為官。據說,官聲尚可,百姓中口碑也還行。當然,怎麼也比不過乃兄。
從這次分手,仇家和李肇元,倆人再也不曾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