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葉知秋,西月瞠目結舌。
那位夫人口中的「鳳凰」,此時一身一臉的血水,頭發凌亂,還沾著幾片鴨毛。一手提著一只掙扎不休的肥鴨,一手握著滴血的菜刀,樣子既狼狽又可怖。
這哪里是鳳凰?女修羅還差不多!
東霞見過葉知秋干淨爽利的樣子,表情沒有西月那麼夸張,可也沒料到會在這種境況下見面,開口說話的時候便不似往常那麼伶俐,「葉姑娘,有日子不見了……那個,我們是替夫人回禮來的……」
她們身後跟著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手里提著大包小裹,葉知秋當然知道她們是來干什麼的。
她相信,以聞夫人的頭腦,看到那兩份禮品,不會不明白她的意思。在明白之後,還要派身邊的大丫鬟來回禮,原因無非有三種︰一種是鍥而不舍的執著,一種是心有不甘的戲弄,另一種就是別有用心試探。
聞夫人是大家出身,雖然性情爽落,不會眼高于頂,可骨子里依然存在著等階優越產生的驕傲感。被人當面拒絕,又回禮還情,臉皮再厚也不至于糾纏不放;更不至于惱羞成怒,跟她一個小輩計較。
由此推斷,這回禮十有八、九是用來試探她的。
試探的目的何在,她不知道。不過來者是客,總不能把人拒之門外。于是將兩人請到堂屋落座,讓燕娘代為招呼,自己則回房去洗漱換衣服。
再見葉知秋,西月不由眼前一亮。
只見那女子換了一身淡紫色的衣裙,腰身縴細,卻無半點柔弱之感。頭發蓬松地攏在腦後,除了一枚簪發的銀釵,再無裝飾。
未施脂粉,皮膚不似閨閣女子那般白皙。也不似村野女子那般黧黑,而是呈現很順眼的淺麥色。五官精巧,雖稱不上傾國傾城,可若是好好裝扮一下。定然是位難得一見的美人。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還是那雙眸子。清透黑湛,目光總透著一種形容不出的堅定和銳利,仿佛能看穿人心。
大概是先入為主的關系,對上那雙眸子,竟感覺脊背一陣發涼。
葉知秋跟兩個人重新打過招呼,禮貌性地問了聞夫人的一些情況,便大大方方地收了禮。並在她們離開的時候,送上一份回禮,裝在一個尺余見方的藤盒里。
回程的馬車上。西月眼楮盯著那個藤盒,心里直癢癢,「東霞姐,你說那位葉姑娘給咱們家夫人回的是什麼禮?」
一般來說,看盒子就知道里面裝的是什麼。而且禮盒越小。里面裝的東西就越貴。可是這個盒子不大不小的,材質也很普通,憑外表什麼都看不出來。
東霞也很好奇,「要不,咱們先打開來看看?」
西月等的就是她這句話,連連點頭,「嗯嗯嗯。」
東霞將藤盒捧過來。解開綁帶,小心地打開蓋子。待看清里面裝的東西,手一抖,險些將盒子扔出去。
西月「哎呀」地叫了一聲,不敢相信地張大了眼楮,「這……這是鴨子和魚?!」
「是鴨子和魚沒錯。」東霞定了定神。用手指輕輕地戳弄了一下,「還是沒煮熟的鴨子和咸魚。」
「那……葉姑娘送這東西,是什麼意思啊?」西月一臉驚疑的表情,「該不會是借著東西辱罵咱們家夫人吧?」
東霞搖了搖頭,「不會的。應該有別的含義。」
「什麼含義啊?」西月娥眉緊蹙,冥思苦想,「鴨魚?魚鴨?生鴨咸魚?咸魚生鴨?鴨生魚咸?魚咸鴨生……」
東霞听她反復念叨了半天,也沒念叨明白,便止住她道︰「我看這事兒沒你想那麼簡單,你就別白費那個腦筋了,還是回去問問夫人吧。」
馬車進了聞府,徑直駛到正房門外停下。兩個大丫頭下了車,捧著藤盒急匆匆地來到聞夫人房中,把葉知秋的回禮呈給她看。
聞夫人看過之後,沉思了半晌,便吩咐道︰「送到廚房去,讓他們做了吧。」
「夫人,葉姑娘送這兩樣東西,到底是什麼意思啊?」西月忍了一路,早就忍不住了,月兌口問道。
「那姑娘是拿我當鴨,拿自己當咸魚呢。」聞夫人似無奈又似好笑地搖了搖頭,「真虧她想得出來。」
東霞將這話略一咀嚼,便明白了。西月還是雲里霧里,鬧不清楚,「夫人是鴨,她是咸魚?為什麼?」
「笨丫頭,你見過鴨吃魚,可見過鴨吃咸魚嗎?」東霞笑著反問。
西月怔了怔,繼而恍然大悟,「原來是個意思啊,我明白了。夫人,那這條擺在嘴邊的咸魚,您是吃還是不吃啊?」
「你又笨了不是?」東霞嗔了她一眼,「夫人剛才不是說了要送去廚房嗎?」
葉知秋並不知道那條象征著自己的咸魚,被放上了蒸鍋。送走東霞西月,便一門心思地做起烤鴨來︰去毛開膛之後,燙皮打糖色,放在陰涼通風的地方掛晾。
晾上兩三個時辰,鴨皮干燥之後,灌湯上二遍糖色,放進烤爐之中慢火細烤。直到鴨子表面完全變成深紅色,鴨皮焦脆,取出來刷上一層香油,香噴噴的烤鴨便成了。
趁熱片下皮肉裝盤,配上自制的甜面醬、蔥段和薄皮面餅,吃起來肥而不膩,滿口生香。
一爐烤了十只,阿福帶回去兩只,葫蘆和馬嬸一只,李大有和臘梅一只,楊順一家兩只,自家留下兩只,另外兩只送給鳳康父子。
烤鴨飄香中,山坳的三戶人家各自擺起了冬元節的晚宴。
楊家三代同堂,其樂融融;成家歡聚一堂,談笑宴晏;剩下那一家的氣氛就顯得有些沉悶。
鳳康原想效仿那兩戶人家,熱熱鬧鬧地過節,因此把鳴兒、沈長浩、洗墨、王太醫和朱師傅都叫了過來,坐在同一張桌上吃飯,不想弄巧成拙。
沈長浩和洗墨倒是沒什麼,王太醫和朱師傅卻是第一次和主子同桌吃飯,俱是正襟危坐,小心翼翼地觀察著主座上的人。他端杯,他們便跟著端杯;他舉筷,他們便跟著舉筷子;他放下杯筷,他們也趕忙放下。
「這個烤鴨的吃法倒是新鮮。」沈長浩為了活躍氣氛,挑起話頭,「切片卷餅,吃起來既方便又干淨,葉姑娘果然心思靈巧。」
「是啊是啊。」王太醫和朱師傅齊聲附和。
洗墨接起話茬,「這烤鴨的味道也比咱們平常吃的要好,應該讓府里的廚子跟葉姑娘好好學學。」
「是啊是啊。」兩人又齊齊點頭。
鳳康听他們夸獎葉知秋,心下一高興,便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王太醫和朱師傅見狀,也急忙喝光了自己杯子里的酒。
如此察言觀色,小意相陪,坐了小半個時辰,菜沒吃上幾口,汗倒是出了好幾斤。
鳴兒飯量小,很快就吃飽了,拉著洗墨出去玩。走了兩個人,另外兩個又一副如坐針氈的樣子,鳳康意興闌珊,于是將他們打發出去,只留下沈長浩和他對飲。
沈長浩見他心不在焉,陪他喝了兩杯,便自覺離席,「留得住人,留不住心,王爺還是早些會見佳人去吧。」
被他一語道破心事,鳳康有些羞惱,更多的則是迫切。
節日是一種奇怪又奇妙的東西,總能加倍制造孤寂,促使人們去尋找溫暖的源頭。就如此時的他,距離上次見面還不到一個時辰,又抓心撓肝地思念起來。
見不到她,心里就像是燃起了一團火,焦灼難忍。
他捏了捏袖袋里用錦帕包著的東西,一面在腦海里勾勒著見面的情形,一面向外走去。穿過角門,輕車熟路地進了她的房間。
她不在,房里漆黑一片。習武之人本就視力過人,加之對這房里的一切都很熟悉,不需要借助燈火,便通暢無阻地來到床邊,仰面躺下去。
她的床很寬大很柔軟,被褥蓬松干爽,染著淡淡的幽香,跟她一樣,令人留連忘返。
不知道躺了多久,他已經開始昏昏欲睡了,才听到一串輕盈的腳步漸行漸近,在門外略一停頓,隨著開門聲延伸到房間里來。
這腳步聲他很熟悉,不用看也知道是她回來了。悄無聲息地起身,從她身後繞過去。
葉知秋剛模到火折子,就被人從後面抱住了。她先是一驚,感覺出是他,又松了一口氣,抱怨道︰「你來了怎麼不點燈呢?嚇我一跳。」
「一年了。」他下頜抵在她一側肩頭上,回了她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
葉知秋一怔,隨即明白過來,「是啊,整整一年了。」
去年的冬元節,他打馬而來,將她強拉進酒樓吃了一頓飯。又隨後追來送她,還在官道的勁頭掠奪了她在這個時空的初吻,最後兩人大吵一架,不歡而散。
現在回想起來,他那蹩腳的關懷和粗魯的告白,猶如在夢中發生的一樣。
「你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他輕聲地問。
「什麼事?」
「明年的冬元節,不,以後的每一年的冬元節,都陪在我身邊。」
葉知秋身體一僵,正不知該怎麼回答,忽覺腕上微涼,多了一個沉甸甸、細致滑潤的東西。用手模了模,像是一枚玉鐲。
「這是……」
「禮物。」他簡短地答了,便拉著她轉了一個身,低頭尋到她的唇吻下來。灼燙的唇舌帶著酒氣,密密封緘,熱烈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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