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沉默下來,良久之後才開了口,一字一句,說得緩慢清晰,「如果你只是一個普通人,這也許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或借或送,你交我接,關起門來誰也不知道。
可你不是,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有無數人關注評判。你我之間,注定了不可能有‘兩個人’的事。
今天我用了你的錢,明天有人問我︰你一個村姑憑什麼站在華楚國最尊貴的皇子身邊?我要怎麼回答?我無法坦然地說是因為愛情,即便我裝作坦然地說了,他們也會笑掉大牙。
在世人眼中,村姑就應該嫁莽漢,要是嫁了王爺,就是出賣美色,攀附富貴。」
鳳康不理解,「你不用我的錢,他們就不會這樣以為了,就不會笑了嗎?」
「我不能阻止別人怎麼想,至少在別人當著我的面笑的時候,我可以直視他們的眼楮,問心無愧地告訴他們︰我葉知秋愛的是鳳康這個人。」
葉知秋說著,與他相握的手緊了緊,「鳳康,我不能用‘錢’這種東西來印證他們的偏見,那樣會侮辱你,侮辱我自己,更侮辱了我們的感情,你明白嗎?」
鳳康不知道自己明白了沒有,只覺某根心弦被她的話語撥動,震顫不休。他一直以為想要徹底俘獲她的芳心,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需要更多的時間,付出更多的努力。
此時此刻,他才意識到,她早就跟他一樣交付了真心,用她獨有的方式,獨有的風格。是他太過自我,沒能深切地感受她這份用心良苦的愛。
「你不想用我的錢就不用,只要你心里舒服,怎樣都好。」他把她攬進懷里,緊緊地抱住。「不過你要記住,不管什麼時候需要我,言語一聲,我隨時恭候。」
「嗯。我記住了。」葉知秋重重點頭。
相聚的日子總是過得那麼快,轉眼就到了年初三。晌午時分,鳳康接到一封急報,便匆匆地告別了葉知秋,輕裝簡從地趕往旬陽府。
葉知秋不知道急報上具體寫了些什麼,從他的言辭之中推測,應是賑災款項出了什麼問題。那是他的公事,她沒有過多追問。只是遺憾,沒能早點兒把那件羽絨服做好,給他帶上。
好在冬天已經接近尾聲。過完春元節天氣就會開始轉暖,嚴寒的日子也持續不了多久了。
年初八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城里的酒樓、茶肆、錢莊、客棧、醫館和當鋪都選在這天的吉時開張迎客。今天的聞府,也處處洋溢著喜慶的氣氛。
年初四的時候,聞蘇木到成家拜年。帶了葉知秋的口信回來,說會在今天過府拜見。這「拜見」意味著什麼,聞夫人心知肚明,當下就吩咐身邊的兩大丫頭著手籌備。
今早五更剛過,府里的下人們就在東霞和西月的分派下忙碌起來。辰時三刻,萬事俱備,就等葉知秋送上門了。
葉知秋听了元媽的建議。在巳時前一刻抵達聞府。隨她同來的是阿福和多壽,多壽主要負責趕車搬運,阿福負責替她保管待會兒要送上的禮物和紅包。
東霞和西月一早就在大門外候著了,待三人到了近前,雙雙笑著迎上來。彼此寒暄幾句,西月一聲吩咐。五六個小廝呼啦啦地圍上來,提東西的提東西,卸車的卸車,喂驢的喂驢,分工明確。手腳勤快。
葉知秋和阿福跟著兩個大丫頭往前廳而來,多壽則被請進門房倒座,喝茶吃點心去了。
聞府座落在清陽府的東城,位置並不顯眼,也不似雪親王府那樣高牆朱門,屋脊重重。三進三出的宅院,比大多數商賈富戶的宅邸還要樸素一些,勝在齊整敞亮,精致干淨。
一進聞家大門,就能嗅到一股淡淡的藥香。甜中帶苦,澀中微辛,隨著冷冽的空氣流進胸腔,令人神清氣爽。
聞夫人今天特地換了一身深紅的襖裙,衣襟和裙擺繡著大朵的牡丹花,繡線之中瓖著金絲,配上高髻金釵和珍珠耳環,掩去了幾分咄咄逼人的英氣,多了幾分雍容慈貴。
葉知秋邁進廳堂門檻,還來不及看清座上的各色人等,就見一陣紅色旋風刮了過來。
「丫頭,你可算來了,讓我好等。」聞夫人熱絡地拉起她的手,面帶歡喜,上下打量。
東霞很有眼色地替她取下罩在外面的棉氅,使她露出整個身形。只見她上身穿了一件銀粉色貼身夾襖,裁剪得體,含蓄又恰到好處地勾勒出少女玲瓏的線條。下面是一條顏色略深的及踝長裙,下擺一側綴著立體的花葉,精致小巧。
頭發梳成比較簡單的十字髻,額前的散發編成麻花辮別在鬢側,只用兩朵綢花裝飾。臉上稍稍涂了些水粉,眉不畫而黛,唇不染而朱。被寒風掃掠,臉頰和鼻頭微微泛紅,更添了兩分俏麗。
莫說聞夫人兩眼贊許,正襟危坐的聞老太醫和聞老爺都覺眼前一亮,就是見慣了她風姿的聞蘇木也是目光一怔。
西月想起第一次見面,她提刀殺鴨,滿身鴨毛和血點,跟現在這秀雅清麗的模樣相比,簡直天差地別,忍不住掩嘴笑道︰「這麼一看,葉姑娘還是個百里挑一的美人呢。」
「葉姑娘天生就是美人坯子,只是平日里不愛打扮罷了。」東霞唯恐她語出失禮,笑吟吟地接起話茬。
「兩位過獎了。」葉知秋跟她們客套了兩句,福身給聞夫人見了禮。
聞夫人將她拉起來,給她引見聞老太醫和聞老爺。
聞老太醫已經年過六旬,除了須發灰白,不見分毫老態。腰板筆挺,臉膛紅潤,不見什麼皺紋。眼楮明亮深邃,帶著行醫之人特有的和善和謹慎。在宮中待久了,說話很是簡潔,而且習慣性地字斟句酌。
聞老爺四十多歲的年紀,無論容貌和氣度,都和聞蘇木有七分相似。只是經過歲月的磨礪和洗禮。比聞蘇木多了幾分沉斂,渾身透著一股儒雅。笑容溫和,談吐有禮,很容易讓年輕人心生孺慕。
這父子二人從聞夫人和聞蘇木口中听說了不少有關葉知秋的事情。心下對她多少都有些好奇。待她落座之後,便有意無意地尋了話題和她攀談。
葉知秋多半時間都在微笑傾听,偶爾被他們問起來,也只是單純地回答問題,很少發表見解。聞老太醫和聞老爺見她言談落落大方,態度不亢不卑,舉止進退有度,對她的好感直線上升。
外面天寒風烈,廳內溫暖如春,賓主談笑宴宴。和睦得像是一家人。
眼看到了晌午,東霞出言提醒,「夫人,吉時到了。」
「好,那就上茶吧。」聞夫人朗朗的話音之中帶出幾許迫切。
東霞應了聲「是」。從候在門邊的丫鬟手里接過裝有茶盞的托盤。西月拿了錦繡蒲團,分別擺在聞老太醫、聞老爺和聞夫人座前。
葉知秋跪下奉茶,磕頭,改口叫祖父,父親和母親。
聞夫人送了一整套的頭面首飾,釵簪珠花各一對,貼額。瓔珞,耳環,手鐲,串珠,飾戒,腰墜。還有一枚女兒用的長命鎖;聞老爺送了兩本珍藏的古書;聞老太醫沒費什麼心思,直接送了她兩張面額百兩的銀票。
因為跟聞蘇木是同輩,不必跪下磕頭,雙手奉茶,福禮喊一聲兄長就可以了。
聞蘇木喝了茶。起身回敬,同樣送上一份見面禮。那是一方半尺來長的玉石算盤,碧玉的框架,白色的算珠,輕輕一動,玉石相擊,發出叮咚悅耳的脆響。
禮尚往來,葉知秋也把自己準備好的東西一一送上。聞老太醫和聞老爺、聞夫人每人得了一身面料和做工都屬上乘的衣服,聞蘇木則拿到一個沉甸甸地錦袋,里面裝著一串銅錢和一張空白的紙。
見他一臉茫然和不解的樣子,葉知秋笑著解釋道︰「六百文銅錢是你給我爺爺看病應得的診金,那張紙是聘書。」
聞夫人誤會了「聘書」二字的意思,面容一動,月兌口問道︰「什麼聘書?」
「聘請大夫的文書。」葉知秋簡略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將目光轉向聞蘇木,「我那里有學堂,有作坊,還有菜棚,孩子們和干活兒的人經常受傷生病。
進城看病不方便,大夫又不願意到鄉下出診,所以我想請你給我們當駐守大夫。
你要是願意的話,開春之後我就在山坳里給你專門建一間醫館。采購藥材的錢我來出,你只負責看病。每個月我會發給你固定的工錢,賣藥的錢歸醫館所有,出診收取的診金你自己留下。
大概就是這樣,具體的我們可以慢慢商量。」
聞夫人先是有些失望,隨後又因她的話生出幾分希望來,側耳細听。
「葉姑……不,妹妹,你真的要聘我去你的醫館做事嗎?」聞蘇木眼帶驚喜,又似不敢相信地望著她。
「是啊。」葉知秋笑著點頭,「你是我的兄長和朋友,是我最相信的人。我希望你能給更多的人治病,挽救他們的健康和生命。」
她知道聞蘇木渴望什麼,故意把話往煽情里說。
聞蘇木果不其然地激動了,臉龐因為興奮隱隱泛紅,急切地望向三位長輩,「祖父,父親,母親,你們意下如何?」
聞老太醫感覺她這聘請大夫的方式跟太醫院的規制有些相像,捋著胡須,若有所思,並不發表意見。
聞老爺神色間有些憂慮,「你醫術不精,坐堂問診怕是不妥。」
「父親多慮了。」葉知秋替聞蘇木說話,「我爺爺的眼楮失明好幾年了,看了很多大夫,都說沒有希望了。經過兄長的精心治療,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他的醫術有目共睹,京城來的王大夫也很贊賞他,每次跟他切磋交流,都說受益匪淺。我認為他現在行醫看病,絕對沒有問題。」
聞夫人心中另有盤算,倒是願意促成這件事,「我看就讓木兒試試吧,治一些頭疼腦熱、月復痛傷寒之類的小病,不踫疑難雜癥也就是了。」
聞老爺依然不同意,「夫人還不知道木兒的脾氣嗎?沒有遇上也就罷了,一旦遇上他豈能坐視不理?平日里配藥診療,玩一玩無傷大雅。可坐堂問診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怎能兒戲?
我們聞家雖說不上家財萬貫,可也衣食豐足,不需他賺錢養家,又何必讓他去冒這個風險?」
葉知秋原以為聞家保護欲最強的是聞夫人,現在才知道,聞老爺比聞夫人更嚴重。
母親強勢,什麼事都要摻和一腳,替他料想周全;父親慈善,怕他受傷,怕他亂闖亂撞傷了別人,用舐犢之情和各種良知道義束縛他的翅膀,不讓他展翅高飛。
她這位干哥哥真是幸福得可憐!
聞夫人和聞老爺對話的工夫,聞蘇木眼神明明暗暗地變換了數次,听到最後,無意識之間,已經將手中的白紙捏得皺成了一團。
「父親,我……」
「好了,這件事以後再說。」聞老爺語調一如既往地溫和,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今天知秋來認親,大好的日子,不要讓這些瑣事壞了一家人的興致。」
聞蘇木鼓足了勇氣想要據理力爭,被他打斷,就如泄了氣的皮球一樣,低頭垂目,默默地坐在那里。
人家老爹都這麼說了,葉知秋也不好再替聞蘇木講情。
聞夫人覺出氣氛有點兒僵,便吩咐下去,將府里有頭臉的下人叫進來,給這位新鮮出爐的干小姐見禮。包括東霞西月在內,足有十幾個人,口稱「小姐」,呼啦啦跪倒一片。
葉知秋說了幾句場面話,給每人發了一個裝有一兩銀子的紅包。
聞夫人把其余人打發下去,著重介紹一人,「他叫孔泉,是咱們府上的管家。」
孔泉三十五六歲的年紀,個子不高,其貌不揚,衣著打扮也很低調。笑起來眼楮眯成一條縫,將眼底的精明隱藏在笑容之下。
「孔泉見過小姐,小姐萬安。」他深深地彎著腰,絲毫沒有因為她是頭上頂著一個「干」字露出分毫不恭。
在諸如聞府這樣的大戶人家里,管家是舉足輕重的人物。葉知秋記得元媽的囑咐,給他額外準備了一份紅包,「孔大哥,以後常來常往,請你多多關照。」
她趁著虛扶的機會,將紅包遞到他手上。
孔泉拿手輕輕一掂,就知道足有十兩銀子之多,愈發恭謹,笑得見牙不見眼,「我一個下人,哪里當得起小姐一聲大哥?小姐真是折煞我了。
日後您就是咱們聞家的大小姐,有什麼事只管吩咐,我們這些下人定當肝腦涂地,萬死不辭!」
葉知秋知道這只是客套話,並不當真,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謝謝孔大哥了。」
西月存心想刁難她一下,眼楮瞟著孔泉手里的紅包,「恃寵而驕」地插話進來,「小姐,奴婢和東霞姐姐可都瞧見了,您不能厚此薄彼是不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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