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方才走遍後宅一樣,姜照慢慢地,把自己院子的房前屋後仔細轉了一遍。她撫模當年親手種下的碧桃金桂,撫模廊下祖父傳下的老搖椅,然後踏進屋子,看雕梁畫棟,繡幔低垂。
屋子是她從小住到大的,本是三間,她喜歡寬敞闊朗,只留了東間臥房隔開,而把剩下的廳堂和西間打通了。一眼望去,西邊幾座硬烏木大書架貼牆而立,皆有一人多高,上頭滿滿壘著各種卷冊典籍,頗為壯觀。
不必走過去細看,只憑著書脊顏色,她便能想起那些都是什麼書。已故娘親留給她的古籍,父親買給她解悶的游記話本,還有她長年累月從長輩書房里淘澄的各種珍本孤卷、詩集樂譜,所有都是她幼時的寶貝,陪著她度過寒冬盛夏,日升月落。
書架圍著的大理石桌案上,盆景插屏、寶硯筆海、法帖名畫,也是滿滿擺著,富麗而不失書卷品格。姜照注視書案,想起昔年在家的靜好時光。那時候她經常臨案揮墨,累了一抬頭,便從大開的窗子看到外面青藍碧空。
都說往事不可追回。
現在她回來了,還依舊屬于這里嗎?
姜照站在門口沉默片刻,恍惚目光逐漸清明,神情也變得堅定起來。她暗暗握了握拳。
沒什麼好猶豫彷徨的。
即便這場重生只是一個美夢,明天就要醒,那她也要在夢里風生水起一把,不到夢醒那一刻,決不放棄向前的腳步!
她走到書案前,將懷里新摘的杏花插進琉璃美人瓶,之後換了家常衣服,捧一杯熱茶坐在臨窗繡榻上,望著夕陽余暉沉思。
晚飯後,屋里屋外掌了燈,她依舊孤身而坐,繼續未來的籌劃。
春風拂檻,露華正濃。繡榻方幾上茶香裊裊,一筆一紙,她偶爾隨手劃上幾下,是旁人誰也看不懂的雜亂圖案。
忽有小丫鬟隔窗相稟︰「姨娘來看姑娘,是否請進?」
姨娘?
姜照眼前立刻浮現出一個俏生生年輕美婦的模樣,笑顏溫柔,言語謙和。
她這才發現,自己重生回魂多時,竟然一點沒想起要去看看姨娘。果然是前世留了陰影,讓她下意識避開這個人嗎?
「讓她進來。」姜照擱筆。
再不想見,該面對的總要面對。
小丫鬟奇怪于自家姑娘的生硬語氣,暗忖姑娘平日對姨娘最親,怎麼今天反應淡淡的?模不著頭腦,只好帶著疑惑退下去通傳引路。
門扇開闔,繡簾動處,來的不只是姨娘楊竹筠,還有她所生的女兒姜燕,比姜照小一歲。
母女兩個站在一起,已過三十的楊姨娘太顯年輕,而姜燕不苟言笑老氣橫秋,乍看起來倒像姐妹。只不過姜燕只有一雙波光杏眼隨了楊姨娘,其他地方都長得像父親姜驊。
「阿蘿在寫字嗎,我們是不是打擾你了?」楊姨娘瞥見姜照面前紙筆,溫柔笑著問了一聲。
「沒打擾,看座。」姜照簡短作答,只五個字,且後半句還是跟丫鬟說的。
楊姨娘愣了一下。
遲疑道︰「……果然是打擾了?要麼我們且回,改日再來找阿蘿說話。」
「不必,坐吧。」
依舊是淡淡幾個字,多一個都欠奉的態度。
楊姨娘這次是徹底意外了。
幸好夷則端茶進來,緩解了她的尷尬。她拉著女兒姜燕坐下,看向姜照的目光不免小心翼翼起來。
「阿蘿,你今天……是不是心情不好?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嗎,能和姨母說說嗎?」
細瓷盞散出茶香裊裊,是熟知楊姨娘喜好的夷則特意沏的武夷不知春,茶中精品,極其難得。但楊姨娘此刻卻無暇相顧,春蔥十指捧著茗碗,全副精神全在姜照身上。
姜照听得「姨母」二字,目光微冷。
是的,楊姨娘不只是她的姨娘庶母,更是她亡母的表妹,她的表姨母。
因為這層關系,她前世與楊姨娘十分親密,幾乎奉之為半個娘親,從小到大都是「姨母」相稱,從不將之當小妾,可……
所謂大難關頭見人心,當年家破之後楊姨娘的所作所為,實在讓她再也提不起任何親近之心。
「我沒有心情不好,姨娘莫擔心。」姜照道。
「阿蘿?!」楊姨娘卻驚得站起來,滿臉難以置信,手中茶湯也灑了半盞,淋淋滴在曳地裙幅上。
低頭喝茶的庶妹姜燕亦是抬頭,疑惑不亞其母。
「阿蘿你,你,你叫我什麼?」楊姨娘口齒發僵,顧不得熱茶潑在身上很燙。
姜照目光安靜,神色更是平靜,清晰又叫了一聲「姨娘」。
姨娘,姨母,一字之差,天壤之別。
姜照自然知道這個字一旦改過來,對楊姨娘將形成多大的沖擊,家里上下又會因此產生什麼想法,但她不想顧忌太多。心里生了隙,就是生了隙,她不想再叫楊姨娘「姨母」,那就不叫。
這輩子她想順著心意,痛痛快快地活。
「阿蘿,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你不是一直喊我‘姨母’的嗎?」
楊姨娘放下手中茶盞,上前兩步湊近姜照所坐的繡榻,可被姜照安靜的目光所懾,又下意識不敢太過近前,「阿蘿你怎麼和姨母生分了?前幾日你還央姨母給你繡軟鞋呢……阿蘿,是不是,跟大太太有關?」她遲疑小心地問。
「原來姨娘已知賀氏之事?剛才卻又明知故問,問我‘是不是心情不好’。」
不得不說,人一旦心里對誰生了厭,就不免總會以惡意揣度對方。姜照也未能免俗,覺得楊姨娘進屋開始就一直在藏奸。
「那不是怕直接問出來惹你傷心不快麼!」楊姨娘非常委屈,「阿蘿,就算你和長房大太太生氣,也不該與姨母生分呀,你難道不知家里上下這些人,除了老太太和老爺,最疼你的就是姨母嗎?姨母心里整日裝著你,時時刻刻顧念你,為了大太太那隔房的伯母,你怎能遠了姨母?說起來,這又到底是為什麼呢,大太太插手你的婚事又和我有什麼關系,你為何跟我生分?」
說著,就有些泫然欲泣。
她自來柔弱,且總是傷春悲秋。眼下被姜照如此對待,沒有立刻落淚已經很難得。
旁邊姜燕一直沒出聲,起先疑惑著,現下看到姜照端坐繡榻八風不動,自己生母卻急切失態,于是冷冷斜睨姜照,輕哼一聲開了口︰「娘,打住吧,別在人家屋里丟人現眼。」
姜照對庶妹道︰「你的嫡母是我娘,是太太,以後不要管姨娘叫‘娘’了。」
「阿蘿?!」
「你說什麼!」
楊姨娘母女齊齊失聲,姜燕變色站起,同樣被茶水潑了一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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