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將軍,一切已經準備就緒,只待將軍一聲令下,即可返回朝炎。」
秦澤小跑到那個高大而獨臂的孤傲身軀邊,恭敬地輕聲道,似乎生怕驚擾了這位大人沉浸自我的思考。
「呵呵,秦兄弟,這個時候了,還講什麼禮數。」唐伐從默然遙望玉城的狀態中回過神來,看著面前恭敬絲毫不減一分的後生,一時竟有些感慨。
孤傲,有時也是蕭索的外裝。
「將軍這話見外了,無論如何,您始終是當初狠狠帶著好意訓我,然後將那一干心愛的人才交給我的前輩,我對將軍的敬仰,無一時少過。」秦澤的臉上少了些公式化的恭敬,多了些柔軟的溫和微笑。
「哈哈哈……想不到我唐伐這一輩子官場上勾心斗角,拼命爬到今天,最敬仰我的不是以前那些往日門庭若市的後生,而是半個月前剛認識就狠狠教訓一頓的混小子!陛下棄我不用,同朝恨不能陷我不生,福澤後輩懼近我如毒蠍,倒還只有你,能這麼一如既往。」唐伐大聲暢快道,心有郁結而聲無凝滯,在寒心之至的英雄末路,能感受到哪怕那麼一絲溫暖,也是極其可貴的。
「將軍,當心禍從口出。」秦澤稍稍站起了身,朝後作了個手勢,便有幾人嚴密而隱蔽地開始在周圍不遠處護衛,防止偷听。
「無妨,陛下的三百七十二神策伍已經全員歿于前日一役,其余的王室力量我也皆有了解,不會再有什麼來監視你我了……不過,想必這樣一來,你能自由發揮的空間也多了不少吧?」唐伐眼神柔和地看著這個後生,他掌管夏東地下隱秘刺探軍多年,對秦澤的那點兒小動作,自然了然于胸。
「將軍說笑了,一切不還都在陛下的控制之中。我這點兒螢火之光,也不過是為了陛下的皓月大計添上那麼一點兒光彩,作一些應盡之事罷了。」秦澤再次低下頭恭聲道。
「盛而不驕,慎不容差,這樣很好,雖然不符陛下的喜好,但你如此下去,也必是不會如我這般,因言生禍的。不過既然我已因言生禍,也便不再懼它個什麼。你最近的表現已經很入了陛下眼,相信再過不久,便能接任我的位置了……」唐伐說至此處,語氣還是多少有些感慨,又望向了玉城的方向。
「將軍過贊了,陛下不會容許臣子上升如此之快的。」秦澤抬起頭,也望向玉城,眼神中閃動著莫名的神采。
「不。陛下便是一個追求盡善盡美的挑剔而又極度自信的人,他既然用你,便不會疑你,或者,他有自信能駕馭你,你的野心,你的行動,都將由他引導。我此行下馬,之前的秘軍里沒有能夠接任我的人才,你很適合這個位置,在我走之後,也需要一個人吸引那些因我離朝而松了一口氣的舊臣們。」
說罷片刻,他欲言又止,最終猶豫再三,深深地看了秦澤一眼,凝聲對他說道︰「秦兄弟,你記好了,帝王心術,重在制衡。馭下之道,精髓便在此處。今後無論你處在什麼樣的位置,無論你與舊臣的關系究竟如何,都必須自己樹立一個強大相當的對手,這便是君臣之道。若要再如之前那樣,待老兵重臣一般親密,于百姓同朝無二恭敬,我不敢預言陛下會怎樣,終歸,不會平靜。」
秦澤看著最終說出誅心之語的唐將軍,深吸一口氣,重重拜倒于地,俯行大禮︰「將軍之言,秦澤牢記于心。」
唐伐欣慰地看了他一眼,並沒有拒絕他的大禮,又徐徐看向了玉城的方向︰「帝王之心,最是難測。陛下此人,自幼而心性深沉,上位而吹毛求疵,但他的內心,卻並非一定在乎那些。盡善盡美,言出必行,儒雅睿智,溫文有禮,好逑美色,這都是陛下表現出來的特質,但並非真一定是他的性格。與我斗了十余年的那黃老怪,也絕非表現看來那樣剛直不阿,總歸來說,我們不過是在扮演各自的角色,雖然我自領秘軍以來,多有探測重臣私密,以呈陛下,而實際上,黃老怪並非和我有化解不開的私怨,常爭吵于朝上,這都不過是如我方才與你說那般。實際上,我們三人各自都很清楚,戴著面具的朝堂,才是博弈的你來我往之地,只有那些看不懂局勢,而盲目依附我們形成各自派勢私下真正爭強斗狠的,才是真正沒有上進前途的庸人。」
秦澤俯身不起,靜听一位政治遲暮的長者的經驗之談。
「陛下已經說過,玉城之事有失,提頭來見,而我還能苟活,並非他舍不得殺我,而是我不能死。那些恨我不能早死的,都沒有看透這一點,唯有黃老怪,沒有日日面求陛下,只作一封訟狀求賜我死意思意思而已。只有他,或許再加上個陛邊的月生,才是明白人,你今後上位之前,必先私下去拜訪一下他,毋須刻意隱瞞陛下,只是去見個面聊聊,說什麼都無所謂,你在那個時候去了,黃老怪必然明白你的意思,今後將充當你忠實的朝堂對手。」
唐伐沒有說,為何他已官職盡失,被遣還鄉,還能如此清楚地知道朝堂之事,甚至知道哪些人每日求面見夏東賜死他,哪些人只是作了下表面功夫。
也或許他還知道,這一路返鄉的途中,會有多少殺手潛伏。
「我侍奉兩朝陛下,已逾十年,官場之事,早已看厭,無非還履行著自己的責任而已。那些恨不能我死之人,我不死,他們不甘,我若真被陛下賜死,恐怕他們又會生出些兔死狐悲,兩朝老臣尚且因這樣一小事食言而致死,整個朝堂,都會不安寧的。」
秦澤抬頭,堅定地對唐伐道︰「唐將軍,你放心,我這一路上絕對會護你周全,不會讓你有一根毫毛受損!」
唐伐欣慰地笑著點了點頭,孺子可教,有了他這句話的保證,知曉他暗地聚集的真正力量的唐伐,終于是安心了許多。
他並不是不能死,而只是不能被陛下當面賜死,若在回鄉途中遭到刺殺,那最後追究起來,也終是無從可查,這樣的死法,也能讓那些被自己暗地里盯了多年的老臣消氣,所以自己的死,也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在離開朝堂後,還能為朝炎國作出一生真正最後的貢獻。
只是唐伐實在沒有想到,那自己暗藏後手中的調查報告中指出,眾多刺殺隊伍里,最為危險的一只,居然是他親自派出的……
陛下,你好狠的心!
唐伐看著玉城,默然無語。
但若自己最終被秦澤拼命保護平安到鄉,想必雖然陛下沒有派人來探測,今日與這後生的對話內容,也大致會被他猜到,這叫秦澤的很有前途也很討自己喜歡的小子,多半也怕是沒了前途,甚至很可能被陛下找個理由秘密殺掉。
只是再討他喜歡,終究也比不上自己的命重要。
「將軍如此大才,又尚在壯年,陛下竟只因那個失誤,便棄之不用,實在可惜。」秦澤抬起頭,臉上已完全沒了公式化的表情,而是誠摯的惋惜和扼腕。
「一代新人換舊人,這個世界沒了誰都會繼續運行,時勢沒了誰都會繼續翻涌,那個前日一舉毀掉陛下半年心血的奇人,不也銷聲匿跡、說不定已埋骨荒野了?」
唐伐看著他放開心胸的嘆息,也自我安慰了幾句,但終究還是不甘,想了想又道︰「只是我這一生,犯過的錯誤有限,這一次,實在是最嚴重的一次。我確實想象不到,在被封鎖到那樣嚴密的環境,那傾城家的大小姐,究竟是怎麼逃出去的?」
他看著玉城,再次喟然一嘆。
……
唐伐大將軍征戰玉城失利,被陛下原諒了大錯,只是罰斬一臂代替頭顱,遣其告老還鄉。
在離開玉城兩日後,于一個不知名的山村,被刺客襲擊,最終身死。
沒過兩三天,這條消息就流傳于朝炎國的大街小巷,甚至玉城以及矛盾激化得快要分裂的五國聯盟,都听聞了此信息。
……
唐伐沒有想到,他一生中犯下的最大的錯誤,不是沒有抓到傾城昔,而是看錯了、或者說,大大地小看了秦澤這個人。
在玉城之役的七天後,秦澤一邊往坑里填著土,一邊看著那張表情奇異,似是驚詫,似是明悟解月兌的臉,慢慢把它埋上,擦了擦汗水,蹲在被埋得鼓起的小墳包前,灑了杯好酒。
「秦將軍,你說得沒錯,這個世界沒了誰都會繼續運行,時勢沒了誰都會繼續翻涌,所以你安心地去吧,我會連帶劉叔的那份仇,跟你一起報的。」
「以刀殺人,罪非刀也,而在人乎。」
他面帶一絲淡淡的微笑。
眼神平靜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