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一唱天下白。
張徹不是雄雞,所以連典獄二處秘牢都沒有唱白。
豈止秘牢,連他自己的房間都沒有唱白,只是對于他自己本身,好像有了更多的理解。
「不落窠臼,以往只拿來訓人,身臨其境後,我也是那等愚人。」
一切平復,雲凌雖然沒有說話,但張徹知道他在等自己解釋。
「誰也沒有不準我不去回想那些往事,好像在月村之時,我就自己給自己套上個枷鎖。現在想想,既然我想要回去,又何必回避過去呢。正是因為那份向往,不是才不會泯滅這份志氣麼。」
悵然回首,他的心里只剩下一片平和。
雲凌依然沉默,一時之間,他也不知該多說些什麼。畢竟附身之前的那份記憶與眷念,是完全屬于張徹自己的事情,他不會明白那份感情。
但是他也有自己能明白的事情,當初度過元嬰心劫時,張徹固然一片平和,如釋重負,但現在他的體內,元嬰邊那些肆意魔氣,竟是有了些絲絲馴服味道。
張徹知道他想問什麼,也很坦誠︰「那無名道卷,可是真有由魔回道之法?」
無名道卷,可道可魔,道而入魔,魔後歸道,輪回百轉。然而雲凌所得只是殘卷,這在當初他便已言明,後果難以預料,所以張徹才會在實在沒有辦法,覺悟後入魔。然而時日尚淺,他畢竟底子薄,面對流夙,還是沒有辦法,所以才被擒回牢。
「卷中有介紹,只是關鍵修習部分,卻皆已殘缺失落。」
雲凌語氣中帶著些復雜,他已知道張徹問此是代表了什麼。
「那我猜想的沒錯了。著此卷者,不知何人,倒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道性魔性,嬉笑怒罵,淡泊安寧,皆為人性。修此一卷,實則體驗人世百態,最終修的不是仙也不是魔,還是人本身而已。」
張徹淡淡道,有些感慨。
「難道你……」
雲凌復雜語氣間的驚訝更難掩飾,也沒想過掩飾。
「恩,我大概對于下個階段應如何修行,那道卷失落的部分,大致推測出來一些。」
他的語氣很平靜。
雲凌若是實體,若有呼吸,倒還真想倒吸一口涼氣。
無名道卷有多玄妙卓絕他自然知道,那個著卷之人有多了不起也不須張徹贅贊,然而殘失半卷,他竟然能憑自己修行途中將之推測補全出來!
這是雲凌當年自己都沒做到之事,一直到隕落前的分神期,他都只是停留在魔境中。
若說那著卷之人了不起,他張徹能作出這等偉行,豈非更了不得?!這若傳諸九州,不知要引起多大的轟動。
張徹明他心中所想,一時虛榮,也有些不好意思,淡笑道︰「你也別想太多,著作者終究是創造者,我姑且只能算個修補者,二者怎可同論。」
雲凌自然知道此中之道有多了不得,不是推辭便能省去的東西︰「看來你不僅是萬古第一修行速度,更是萬古少有的奇才。」
「一時天驕,春秋數卷,大浪淘盡,我算得什麼。只不過變了種心態而已,說起來也算討了巧,這無名道卷既然修的是人術,我來自另一個積澱的文明,也算經了些這個文明的洗滌。文明之事,本來就是萬世人杰歷代積澱之功,數算理學哲思繪畫,格物修身,治學研史,我承載的東西乃人類的精粹,修行這修人之卷,自然有奇效。」
這是羨慕不來的奇遇,也是強加給他的命運。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雲凌沉寂下去,沒有再說話了。
張徹也沉默了會兒,思量著其實還有件事未與他言,不然他會不會受刺激更大些?只是那種感悟終究還在模索之中,便留待今後再說罷。
……
典獄二處秘牢雖然暗無天日,但也不能說一點光線沒有,只是灰濁黯淡的整個色調,比起純粹的黑暗來說,更加骯髒一些。
張徹唱歌的事情,讓大多數人知道了這個新進的年輕人許是有些不同,也讓兩個押司都有些為難。按說秘牢里,其實犯人們除了越獄之外的一切事情,哪怕你自殺割蛋,都不會有人管你,所以他們也只能視若無睹,听若無聞。
張徹行事也愈加放縱,不再如初來三日那般表面平靜,而其實赤紅雙眼一宿都未眠過。
他說自己換了種心態,其實也不能如此說,只能說兩種心態的轉換與融合更加自然而已。
鄭愁予詩曰,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他是個焦急的歸人,對這個世界而言,他也是個過客。
然而再焦急,飛機晚點也不會改變,高速堵車也不會疏通,無力氣地發著牢騷脾氣,不若抬頭欣賞周圍人群百態,山川水風。
所以他坐在車上,回憶著家中的美好,唱出故居的民謠。
「今夜我又來到你的窗外,
窗簾上你的影子多麼可愛
悄悄的愛過你這麼多年,
明天我就要離開。
多少回我來到你的窗外,
也曾想敲敲門叫你出來,
想一想你的美麗我的平凡
一次次默默走開。
再見了心愛的夢中女孩,
我將要去遠方尋找未來,
假如我有一天榮歸故里,
再到你窗外訴說情懷。
再見了心愛的夢中女孩,
對著你的影子說聲珍重,
假如我永遠不再回來,
就讓月亮守在你窗外。」
新來的小子又唱歌了,這是所有人的共知。
曲調新鮮,詞句白而不乏。獄中或許沒有詞曲大家,然而文墨是大多通的,甚至有些本就是一代文豪。流行曲調的新鮮,粗听俗氣,細思有韻的詞兒,觸動了很多人心底柔軟的地方。
俗便是俗,雅便是雅,大俗即大雅,只不過是用來粉飾的妝詞。但下里巴人有下里巴人的韻味兒,總之獄里粗通文墨的也好,精習四書的也罷,都听懂了其中的意思,那錦衣回鄉,執手伊人的願望,埋骨悲涼,長月伴人的祝福,大抵都有些相通。
暗無天日,度日如年,經年若日,這是一個容易讓人崩潰麻木的地方,物傷其類,無論他們在外如何,誰人沒個自己的事兒?
「小家伙兒,你唱了兩曲兒,吟了一句,都跟美人有關,只是進了這里,怕是再也見不到你心中那人兒了,何苦再來撩撥我們這些早已不癢的老心兒。」
終于有了回話聲,長年的黑暗孤寂或許更礪韌了他們的意志,然而性子經磨,秉性也很難變,這開口的老者,年輕時想來也是個挺活潑的人物。
「前輩此言差矣,正因敢想,所以敢得。如若連想都不去想,那結局不是注定了悲哀?」
笑了笑,張徹也不避跟這些早已習慣陰暗的人作些交談。
「你這混小子,老子都有多少年不知肉味兒了,想了還不是只能靠自己雙手,左兒邊上那老皮子沒日兒就夜里蹭牆,蹭得老子心煩,照你說來,想了又有什麼用?還不只能擱這旮旯里發霉!」
又一個粗獷的聲音,豪而不避諱。文字首發。
張徹黑暗中看得分明,這操著口北方口音的,不是個想象中的東北大漢,反而傴僂身子,精瘦黝黑,在黑暗中不知養了多久也未白。
「金倌兒,你又扯你媽的屁,老子什麼時候對著你牆齷齪過,你個邋遢龜兒,信不信老子屙一灘兒掃你那邊。」
一陣豪笑,似乎因張徹的歌,這沉寂久了的地里,都開始揀著些自己還能的會的搬弄舌唇。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楮,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窮極潦倒的地界里,人們倒還都沒活到忘了自己是人,會說得話的。
極黑的地方自然有光,張徹笑得也很隨和。
他的耳中,笑聲並未掩過去那兩段低低的對話。
「你看這小子,可是今年難得的少年種兒,月關要到了,上頭遲遲沒給處理,想來也是如這滿屋子活死人一般,要不把他也擱那場事兒里?」
「再看吧,離月關還有幾日,到時候如上頭還沒給準話兒,便賺這點兒花銷。」
張徹笑得隨和,眼光更平和地看著對話那兩位穿著暗紅衣物的獄吏押司,陰暗中竟然沒有人發現他的目光所向。
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楮,我就要用它來翻白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