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葉傾瀾從洗手間出來，邵京已經喝得差不多了，歪在椅背上昏昏欲睡——他本來也就兩小杯紅酒的量。
酒足飯飽，東道主周盛開始安排善後事宜︰「今天大伙兒都喝了不少，就別開車了。小容，司機跟你來的吧？你送送傾瀾他們。我找人送其他人回去。」
葉傾瀾認為自己的狀態可以開車，原容與不贊成︰「這一路交警多，你不想被逮到酒後駕駛吧？」
江雪雁可憐巴巴地瞅著自己的男伴，小嘴委屈地嘟著，那聲「容與哥哥」叫得又嬌又嗲。原容與安撫地拍拍她的腦袋︰「乖，別鬧小孩子脾氣，你不想讓人笑我‘重色輕友’吧？」江雪雁不依地低著頭，卻不敢反駁。
原容與的司機林銳峰三十多歲年紀，戴著眼鏡，外表斯文整潔，衣著搭配也頗有品位。葉傾瀾有點詫異，這位司機大哥看起來更像一位出入寫字樓的都市白領。
林銳峰先將邵京扶進後座，自己坐上駕駛席，原容與禮貌周全地替葉傾瀾打開車門，自己坐了助手席。葉傾瀾和邵京一起坐在後座。
邵京一上車就睡著了，葉傾瀾將他的頭輕輕枕在自己肩上，好讓他睡得舒服一點。冷氣徐徐吹來，她心中暗忖，不愧是百萬名車，靜音效果真好，幾乎覺察不到車輛的行進。
一直注視著車窗外萬家燈火的原容與忽然打破了車內的寧靜︰「你還好吧？」
「……？」
「我看你和姚薇從洗手間出來之後，有點心不在焉，她……說了什麼？」
「沒什麼，隨便聊了幾句。」她的語氣很平淡，原容與忍不住回轉頭瞅了她一眼。無論洗手間里發生了什麼，顯然她不認為有和他分享的必要。
原容與抿著嘴不再說話，葉傾瀾覺得車廂里的氣氛有點沉悶，便沒話找話說地主動聊起原雲智，幾句話之後就聊到了原雲智的愛好——收藏古幣。正巧成東訶也是古幣愛好者，葉傾瀾跟著他這幾年多多少少道听途說了一些，反正「魯班」不在，于是兩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的人就大著膽子「班門弄斧」起來。
直到司機大哥終于忍無可忍地指出他們張冠李戴指鹿為馬，然後又詳細給他們講解了漢代的幣制變革以及王莽之亂的始末。
葉傾瀾听得一愣一愣的，真是「三人行必有我師」，連干司機這行的也臥虎藏龍啊。于是她感慨道︰「想不到林先生是個歷史愛好者，我今天算是貽笑大方了。」
原容與聞言不禁笑出聲來︰「他何止是‘歷史愛好者’，他對古董也很有研究呢。」他得意的朝葉傾瀾眨眨眼，「你一定想不到，銳峰可是你的校友，算起來你應該叫他一聲‘學長’！」
葉傾瀾怔住了︰「他是e大畢業的？」
「不錯，他是貨真價實如假包換的e大歷史系碩士。」
葉傾瀾詫異地瞧了瞧司機先生的後腦勺——這位歷史學碩士正全神貫注于他的工作，對于他們的議論置若罔聞。她也知道現在大學擴招，競爭激烈工作難找，但堂堂e大的碩士選擇當一名司機……這會不會夸張了一點？
原容與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看來在你心目中工作也分三六九等啊。別解釋，我明白的。我付給銳峰的薪水是e大歷史系碩士平均薪資的兩倍，而且我一向很尊重我的員工，我想，為我工作還稱得上愉快吧。」
「薪水不代表一切。你難道不覺得讓一個碩士給你開車實在是……」葉傾瀾忍不住反駁。
「有一句話叫做‘大丈夫能屈能伸’，還有一句話叫做‘是金子總會發光’，我的觀點是如果因為一時的際遇，找不到一展才華的舞台，不妨放低姿態從底層做起，這沒什麼丟人的。如果確實有才能，不愁等不到機會。如果自視太高，擺不正自己的位置，那叫做‘眼高手低，好高騖遠’，你同意嗎？」
「也許。」
原容與見她仍滿臉寫著「不贊同」，微微一笑︰「你也知道我一向喜歡高品質的生活，什麼都要最好的。你不要小看司機的工作，關鍵時刻能不能反應果斷頭腦冷靜是性命攸關的大事，我相信e大的碩士處理棘手問題的能力肯定比那些文盲強，對吧？何況，坐車時能听銳峰講講歷史上的逸聞軼事，也常常讓我獲益匪淺。」
葉傾瀾想了一下，揶揄地說︰「你自然有你的道理。假如我畢業找不到工作，可以應征你們家的園丁，如果你肯付我e大建築系博士畢業生平均薪資的兩倍工錢的話。」
「提議真不錯，只可惜——」原容與狀似惋惜地搖搖頭，「我家已經有一位稱職的園丁，你恐怕只能另謀高就了。順便說一句，他是你們e大園林專業畢業的。」
「呵，原大少爺的身邊臥虎藏龍人才輩出，無法為您‘服務’真是鄙人的損失。」葉傾瀾笑出來，「不曉得還有什麼高人？」
原容與假裝沒听出她的嘲諷，笑嘻嘻地掰著手指如數家珍︰「多了，老管家奧利弗是正宗的劍橋生，負責接待工作的小黃是c大哲學系碩士，廚師陳太太學歷最高，是巴黎大學營養學博士……」c大是e市另一所重點高校。
葉傾瀾笑道︰「你家打掃衛生的一定是化學系畢業的吧？」她想起剛才在餐廳他要求酒杯的清潔標準是「不能有水珠掛壁」。
「這回你猜錯了。」原容與煞有架勢地搖搖手指，也笑了，「其實她是c大生物系的。」
車子駛進邵京所住的小區，停在公寓樓下。林銳峰一邊拔鑰匙一邊回頭問︰「葉小姐，可以讓我說幾句嗎？」
「請講。」
「不是每個人都那麼幸運，既可以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同時又能獲得不錯的報酬。就拿我來說，學的是冷門專業，理想的工作機會就那麼幾個，我沒背景沒門路，這樣的機會不可能落到我頭上。給原先生開車之前，我在一所中學當歷史老師，以我當時的薪水一輩子也不可能在這座城市買房子，高檔點的商場我連踏足的勇氣都沒有。我父母還在農村，家庭負擔也很重。剛畢業那會兒也曾經躊躇滿志，可沒幾年，傲氣就被現實給磨平了。說句真心話，能找到現在的工作我不覺得委屈，反而慶幸，終于可以過像點兒人樣的日子了。」
林銳峰神情復雜地笑了一下，最後說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連生存問題都不能好好解決的人沒資格談理想。
葉傾瀾凝望遠處林立的高樓大廈，心中百味陳雜，在這都市的喧囂繁華背後掩埋了多少人的無奈抑或幻滅？林銳峰說得對，她和邵京都是幸運的，他們至少不必為衣食住行煩憂，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甚至，還有閑情在洗手間里收一收來自情敵的挑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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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瀾掏出鑰匙打開公寓大門，原容與轉身對攙扶著邵京的林銳峰說︰「你先下去在車里等著，我很快就下來。」
葉傾瀾和原容與將邵京安置在臥室雙人床上。原容與看了看屋內的擺設︰「這房子是你們一起買的？」
「是邵京父母買的，現在他住著，我有時間就過來看看。我幫邵京收拾一下，你先到客廳坐一坐。」
葉傾瀾月兌下邵京的外套和鞋，又用濕毛巾給他擦了把臉。安頓好邵京走出臥室，原容與正在看牆上鏡框里的合影——自從兩人的戀情在邵家正式公開，邵京便把這張合影放大，光明正大地掛在公寓里。
照片里葉傾瀾騎在一匹渾身烏黑發亮的高頭大馬上，深咖啡色短風衣和米色休閑褲的襯得她英姿勃發神采非凡，頭上還斜斜地扣了一頂牛仔帽，帽檐壓得很低。邵京緊挨她站著，一只手模著駿馬烏黑的鬃毛，另一只手與她的手相合，十指緊緊交握，她也微低著頭，迎向他的目光。風華正茂的兩人在鏡頭里笑得燦爛，背景是層林盡染的遠山。
听到腳步聲原容與轉過頭來，若有所思地看著她︰「你喜歡騎馬？」葉傾瀾從冰箱里取出兩瓶礦泉水，遞給他一瓶︰「其實我不會騎，只是坐在馬背上，慢慢溜達了兩圈，也就照個相做做樣子。」
原容與接過礦泉水，沒有喝︰「你們看起來很幸福……」他仍保持著若有所思的神情，眼眸中有一種復雜的意味，看不出是褒是貶，「幸福得簡直要讓旁人嫉妒了……」
葉傾瀾淡然一笑︰「那要看這個‘旁人’如何定義‘幸福’了。」
原容與回頭望向她︰「那麼，你是如何定義‘幸福’的？」
葉傾瀾想了一會兒︰「嗯……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我認為‘幸福’是一種感覺，或者說一種境界。每個人所處的環境不同，境遇不同，看問題的角度和層次自然不同，對人生價值的追求也不盡相同。譬如，你和我——我們對‘幸福’的定義肯定大不相同。」
「是嗎，何以見得？」
「我的人生格言是‘不求富貴聞達，但求歲月靜好。我的‘幸福’很簡單，比如說，陽光明媚的午後，悠閑地躺在躺椅上看書或者發呆，什麼也不用想，微風翻動書頁，任光陰虛度……」她淺淺一笑，眉目舒展開來，「呵，這麼說可能有點矯情，不過確實是真心話。」
原容與看著她點了點頭︰「我相信，雖然我認為你對生活的要求絕不僅限于此。」
「也許吧，人心本來就是復雜的。」葉傾瀾沒有否認，「所以我沒說錯，你對‘幸福’的要求肯定比我高。」
「那可不一定。我的‘幸福’可以很奢侈，比如說，股票在一天內暴漲幾千萬，又比如，世界上最美的名模排隊等著和我跳舞。但，我的‘幸福’也可以很簡單——」
原容與打量了一下四周，湛亮的眼眸里閃爍著調皮的光芒︰「就好比，能有一個還不算太老的漂亮女人，在簡陋的公寓里，用一瓶，呃——，也不曉得有沒有過期的礦泉水招待我……」
葉傾瀾沒好氣地橫他一眼，作勢要奪他手中的礦泉水瓶，原容與立馬舉手投降︰「開玩笑呢，開玩笑。」
葉傾瀾想起剛才林銳峰的一番話，唏噓不已︰「其實和許多人相比，我已經很幸福了，能夠自由自在生活，從事自己喜歡的職業，不必為五斗米折腰。還能有一個地方讓我卸下盔甲休養生息，睡睡懶覺，听听音樂，發發呆……我希望自己今後的人生也能一直如此，當我告別人世的那一天，可以心安理得地合上眼楮，因為我沒有浪費自己的天賦，我完成的心願比留下的遺憾多，這樣，我就很滿足了……」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當然，身邊最好還有那麼一個人，寂寞的時候可以說說話，累了的時候有人揉揉肩，看比賽的時候有人一起助威，嘮叨的時候有人听，生病了有人提醒吃藥，下雨天有人提醒我帶傘……呃，這麼一說，我還真是有點貪心呢。」
葉傾瀾沒有意識到，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始終帶著一種心馳神往的笑意，平日冷清淡然的眼神也柔和了許多。原容與胳膊肘枕在桌上，托著下巴專注地听她說話，唇角輕輕彎翹。
「這個人……你已經找到了嗎？」
葉傾瀾靜靜地回視他，肯定地點了點頭︰「是的，我找到了。」
不等他回應葉傾瀾起身把邵京扔在餐桌上的書放回書架，借機換了個話題︰「對了，本來今天說好我和邵京請客的，可周盛是主人，不好奪人之美。我們約下次吧。」
原容與粲然一笑，顯出嘴角隱約的梨渦︰「我不會忘記你還欠我一頓飯的，等哪天我想吃了，再告訴你。」
晚上臨睡前葉傾瀾收到原容與的短信︰天氣預報明天有陣雨，記得帶傘。她有些好笑地搖搖頭，本打算回復他一個笑臉，想了想，又刪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