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姜家的住宅是一棟已有幾十年歷史的二層小樓,外表有些舊了,室內幾年前翻修過,顯得十分舒適整潔。還附帶一個獨立的院子,面積不大,但是,在寸土寸金的都市里能擁有這樣的小院,已屬難能可貴。
「小赫有公事耽擱了,要遲一些回來,我們不用等他。」客人一進門姜致桓就為姜赫的缺席向大家道歉。
直到這晚的家庭聚會結束姜赫都沒有出現,不過這小小的缺憾並未帶來什麼影響。這次聚會基本稱得上「圓滿成功」,在兩家人的見證下,邵京為葉傾瀾戴上事先準備好的訂婚戒指。
眾人舉杯,祝福,歡笑,一切都很順利,直到韓如雲忽然把話題扯到葉傾瀾身上。
「小瀾啊,你馬上要滿26周歲了吧?也到年齡了,不如趁年輕趕緊把孩子要了!博士生的功課也不緊張,實在不行就延期畢業。孩子生下來不用你們操心,我反正退休在家,正好給你們帶孩子。」
她話音一落,葉傾瀾的笑容頓時凝固在唇邊,邵京偷偷瞅了眼她的臉色,嗔怪地小聲嘟囔了一句︰「媽,你在說什麼呢!」
韓如雲眉梢一挑,看向兒子︰「我這不也是為小瀾好嗎?女人早晚都要生孩子,晚生不如早生,對身體傷害小,對孩子也好。小京和小瀾都是獨生子女,還能抓緊時間生二胎,國家政策允許!男孩女孩什麼的我就不計較了。」
她越說越覺得自己這個婆婆夠寬容夠開明,按理說做兒媳的本來就有義務給夫家傳遞香火,但畢竟時代不同了,沒辦法直接要求。
「媽,你不知道情況別瞎說,小瀾學業挺緊張的,而且還常出差做項目。」邵京被母親弄得很尷尬。
「光會讀書有什麼用?讀了書就能金山銀山搬回家?咱們家指望她掙錢了嗎?」韓如雲瞪眼,「做女人的,開枝散葉相夫教子比什麼都重要,親家母,你說是這個理兒不?」
被點名的葉亭瞄了眼低頭不語的女兒,盡量息事寧人地說︰「相夫教子當然重要,不過現在說這個似乎還為時過早……」
「是啊,還早,還早。」邵文方連忙打哈哈,一邊悄悄沖妻子使眼色。
韓如雲還想再說,姜致桓及時□□來轉開話題︰「對了小瀾,你上次說要介紹給小赫的那個女孩……叫李什麼來著?安排他們見面了沒有?」
葉傾瀾一愣,當初說要把李納真介紹給姜赫只是一時的搪塞之詞,沒想到姜致桓認了真。
「還沒有,姜叔叔,我最近比較忙,所以……」
「不要緊,這事兒你只要記在心上就行了。小赫這孩子真讓人操心,三天兩頭不著家……」
邵京連忙接上話茬︰「姜叔叔,您也不用太著急,姜赫還很年輕,有的是時間……」于是談話重心順利轉移到不在場的姜赫身上,葉傾瀾暗暗松了一口氣。
送走了邵家人,葉亭對女兒說︰「小瀾,你今晚就留在這兒別回學校了,你的房間我前幾天收拾過,被褥都是新換的。」
葉傾瀾點點頭,她抬眼看看母親,欲言又止︰「姆媽……」
葉亭了然地拍拍她的手臂,溫和地說︰「小瀾,你從小就很獨立很有主見,你的婚事我也不想干涉太多。不過有一件事我想提醒你,在你的婚姻度過磨合期之前,千萬別急著要孩子。」
「我知道的,姆媽,其實,我還沒考慮過生孩子的事情,我想……我還不確定自己能否擔負起一個母親的責任。」葉傾瀾跟母親坦白。
「小瀾,任何事情都不要勉強自己。」葉亭拉住女兒的手,「記住,你的人生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沒人有權替你規劃,替你做決定。你也不要怪他媽媽,當媽的都自私,她當然為自己兒子著想。我也一樣,作為你的母親,我不求你的人生十全十美,我只想你快樂幸福。」
听了葉亭這番肺腑之言,葉傾瀾心里感動,情不自禁伸出手臂主動擁抱母親︰「姆媽……,謝謝你。」葉亭摟著女兒,眼圈也微微發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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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瀾走進自己少女時代的房間,雖然重新裝修過,但屋里的擺設還保持著當年的舊貌。牆上的全家福大概是葉亭後來掛上去的,照片攝于十幾年前,她剛遷入姜家不久。照片她和姜赫還是少年青澀的模樣,分別站在大人的兩側,表情都很嚴肅。
她打開包,拿出從度假山莊帶回來的外婆的梳妝盒,抽出紙巾認真擦拭了一遍,放進梳妝台抽屜里。隨後她又改變了主意,轉身打開了放在角落里的一個箱子。
箱子里面整整齊齊堆放著她從小學到高中歷年來獲得的各種榮譽證書,還有一大沓子貼著花花綠綠郵票的信。她把梳妝盒放在信的旁邊,輕輕扣上掛鎖。
做完這些,葉傾瀾重新坐回梳妝台前的凳子上,望著鏡子久久出神——
鏡子里的年輕女子衣著正式,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看起來端莊沉靜,左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熠熠發光,她的眼神卻是迷惘而困惑的……
和所愛的人訂婚,結婚,建立家庭,養兒育女——似乎人生的軌跡本該如此,可是,為何當這一切接踵而至時,她卻措手不及患得患失呢?就好像有一股力量推動著她不得不向前走,乃至于跌跌撞撞狼狽倉惶。
葉傾瀾心煩意亂地起身離開梳妝台,包里的手機在響。邵京打來電話,他和父母已經到家了。
「瀾瀾,我媽今天說的話……你別往心里去,她是上一代人的老觀念,你不用太在意……」
她無聲地嘆息,叫了聲「邵京」,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瀾瀾,你生氣了?」電話彼端邵京的語氣有些小心翼翼。
「沒有。」停了會兒,她忽然問,「邵京,你……喜歡孩子嗎?」
「當然喜歡啊,我早想好了,最好是一男一女,女兒像你一樣聰明漂亮,兒子嘛……呵呵,兩個都像你好了,一定非常非常可愛……」邵京的聲音因為憧憬而歡快起來,卻又因為良久沒有得到她的回應,重新變得謹慎,他試探地問,「難道,你不喜歡……?」
「……也不是……」她艱難地擠出三個字,其實心里很想說,如果孩子可以由你來生,你來帶的話,我大概也會喜歡的。
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不同,提到孩子,男人想到的就是軟軟肉肉的一小團,有著和自己相似的五官,延續自己的血脈,要多可愛有多可愛。他們不會去想生育的痛楚和養育孩子的艱辛,好像孩子吹口氣就自然而然長大了似的。
「瀾瀾,你是不是有心事?今天你好像一直都不大開心,笑容也沒精神……」
她再次在心底嘆氣︰「邵京,我在想,如果一直不長大就好了,長大了就會有太多的煩惱。」
「傻丫頭,人怎麼可能永遠不長大?」邵京笑起來,「再說了,小時候有小時候的快樂,長大後有長大後的樂趣。成家立業,養兒育女,每個人都是這樣過來的,你不要想太多了,無端背上心理包袱。船到橋頭自然直,我們會幸福的,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不好?」
結束通話之後葉傾瀾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在度假山莊葉亭曾經說,婚姻對于男人和女人是不公平的。以前她不曾細想,最近才逐漸有所體會。對男人而言,結婚帶來的改變並不大,只不過結婚前照顧他的人是他的母親,結婚後妻子替代了母親的角色,繼續照顧他的起居飲食,他只要一心一意專注于事業即可。
女人卻不同,結婚意味著從父母精心照顧呵護的掌中珠,變成照顧丈夫養育子女孝敬老人的全能主婦,大概這就是賈寶玉口中的從「珍珠」蛻變成「魚目」,這樣的角色轉換,的確需要勇氣和犧牲精神。
也許是一直沒有離開學校這座象牙塔的緣故,葉傾瀾總以為自己的人生才剛剛開始,事業甚至還未曾起步,她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她對未來有太多的期許和願景。然而,韓如雲今晚理所當然的一席話有如當頭棒喝,把她的這些美夢打得七零八碎。
如今她才猛然醒悟,為什麼有人說女人的人生格外短暫,一旦過了25歲,就仿佛按下了快進按鈕一般。單身的被人冠上「剩女」的頭餃,被社會輿論百般消遣甚至羞辱;有男朋友的,那麼,結婚,懷孕,生產,哺乳……紛迭而至,容不得你有半分躲閃遲疑。
難道,女人的一生注定是這樣的嗎?女人的人生價值又體現在哪里?如果「相夫教子」真的是女人的首要職責,那她這麼多年寒窗苦讀又所為何來?
她默默地在心里問自己︰葉傾瀾,你準備好了嗎?準備好從此走入和油鹽醬醋、鍋碗瓢盆以及女乃粉尿布打交道的婚姻生活了嗎?
沒有準備好,也不知道何時準備好,甚至能不能準備好——
她在心里誠實地回答自己。
也許有朝一日,當她事業有成,有了閑暇之後,她也會期待兒女繞膝的天倫之樂,可惜,韓如雲也沒完全說錯,女人的最佳生育期是短暫的,時光不會等她,而邵京也……不會……
葉傾瀾屬于睡功相當好的那類人,平常躺下十分鐘以內就能入睡,而且做夢少睡眠質量高,第二天醒來精力充沛,李納真說這歸功于良好的血液循環。可是,這一晚她翻來覆去地躺了大半個鐘頭仍沒有睡意,只好重新穿上外衣去院子里透透氣。
姜致桓葉亭臥室的燈黑著,她不想驚動他們便沒有開燈,借著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線模索著走出大門。屋外月光清澈如水,撲面而來的晚風帶著清寒之意,令人精神為之一振。葉傾瀾做了幾下深呼吸,才感覺心中的郁悶淡去了少許。
余光掃過,她忽然發現院子左側葡萄架下的躺椅上坐著一個淡黑色的人影,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也不動,不知他在那里坐了多久,仿佛已融為黑夜的一部分。
葉傾瀾輕手輕腳地走過去,在相鄰的另一張躺椅上坐下。
「夜深了,怎麼不進屋?」
她等了許久,才得到一個含糊的回答︰「……想抽根煙。」
說話的人的手上既沒有打火機,也沒有香煙。
葉傾瀾假裝沒看出來,抬手捋了捋被夜風吹起的碎發,沒話找話說︰「今晚月色真好。你這麼晚下班,飯吃過了吧?」
姜赫模糊地應了一聲,似乎並沒有心思跟她閑聊。于是她也安靜下來,兩個人隔著一米半的距離無言地坐著。
不知過了多久,姜赫終于開口打破僵局。「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他說話時眼楮仍然凝望著墨藍色的蒼穹。
「嗯?」
姜赫停頓了一下,轉向她,聲音很低卻很清晰地問︰「你把我當成哥哥看待嗎?」
葉傾瀾愣住了,黑暗中看不清姜赫的表情,但她能感到對方的目光此刻已經停駐在自己身上。她略微調整了一下姿勢,誠實地回答︰「沒有。」
「那麼,你把我爸當成父親看待嗎?」
她越發尷尬︰「也不是。」
姜赫深吸了口氣,似乎到達了某種極限,呼吸也跟著沉重起來︰「既然如此,為什麼你從不肯給我一次機會呢?」
葉傾瀾咬了咬嘴唇,扭過頭看向花壇里開得正好的幾株菊花,好半天她才開口,卻是轉移話題。「晚飯時姜叔叔問起李納真的事,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安排你們見個面……」
她沒來得及說完,姜赫毫無預兆地一掌拍在葡萄架上,木架發出沉悶的聲響,他緊接著悶哼了一聲,似乎被木刺扎到了手。葉傾瀾下意識地起身想要查看他的手掌,卻被他粗魯地揮開。
「葉傾瀾,我只想要一個答案,這也很困難嗎?」
他聲音高了起來,這句質問在寂靜的夜里听起來格外刺耳,葉傾瀾皺著眉頭看了看葉亭臥室的窗戶︰「你知道現在幾點嗎?」
姜赫身形搖晃了一下,勉強控制住自己的情緒,無力地坐回椅子上,他雙手撐著額頭,聲調變得低沉而壓抑,「傾瀾,這不公平,不公平。自從你第一天踏進我家大門,你就在我們之間劃下一條隔離帶,無論我如何努力,也別想跨越半步!」
「你知道這是種什麼感覺嗎?就好像一個運動員還來不及上場,就被告知他已經出局了!我們認識十幾年,我心里怎麼想的你不會不明白,究竟為什麼,為什麼你連一個‘出場比賽’的機會也不肯給我?」
葉傾瀾靜靜地看著他,終于嘆了口氣,重新在旁邊坐下︰「你心里怎麼想我知道,我心里怎麼想的,你難道會不知道?」
「姜赫,我是一個簡單的人,我不喜歡自己的生活變得復雜,如果我和你在一起,無論是分是和,但凡有個風吹草動,你爸和我媽都會牽扯其中,人人不得安寧……我不想到時候被動,也不想給長輩帶來困擾。你是聰明人,這個道理你會不明白?」
也許,更重要的是她無法對他產生那種感覺,也就是俗話說的「不來電」,當然這句話她沒法說出口。
姜赫似乎早已預知她的答案,「如果感情的事都可以像你這樣,理性地分析權衡,然後選一個最優方案,那天底下也不會有為情所困的人了。」他抬起頭視線飄向遠處。
「你說的對,我確實是個理性遠大于感性的人,我也不是一個談戀愛的好對象。其實剛才我一直在想,本質上我就是一個自私自利的人,怕麻煩,怕是非,不願意犧牲,也不肯奉獻。」葉傾瀾回想晚餐時的情形,自嘲地笑笑,「我不會是一個好妻子,好母親,姜赫,也許避開了我,反而是你的福氣。」
「你在安慰我嗎?」她听到他從胸膛深處悶笑了一聲。
「如果你真的了解我,就會明白我的意思。」她搖搖頭,不想多說,「我要回屋了,外頭冷,你也早點睡吧。」
說完,她又看了一眼那個沮喪落寞的人影,繞過他向大門走去,姜赫的聲音在她身後淡淡地響起︰「我原以為自己夠成熟夠鎮定,可以笑著對你說聲‘恭喜’,可如今事到臨頭,我才發現自己做不到。」
她微怔,卻沒有停下腳步。
姜赫獨自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門里,才又緩緩自語道︰「……對不起,眼睜睜看著你嫁給他,我真的辦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