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西荊山並不高峻,但勝在清幽雅靜,山上的萬緣寺香火鼎盛,在e城一帶頗有名氣。不過西荊山最富盛名的還是它的紅葉,據說山上種植著十余種紅葉,而且大多樹齡都在幾十年甚至百年以上,枝繁葉茂絢爛如花。
金秋十月正是賞楓的時節,山路上游人如織。何玲,張紫嫣,李凱,錢易,加上秦季,一路笑鬧著走在前面,葉傾瀾則陪著體態發福的何老師緩步拾階而上,歐陽涵默默跟在她們旁邊。
秋天是e城最美的季節。天空格外高遠寧靜,如洗的碧空更襯托出楓林如火漫山遍紅。深淺不一的紅,繽紛斑斕的黃,層層疊疊,彼此交織,有如一幅色彩濃郁的圖畫,以強烈的視覺沖擊毫無保留地向世人宣示自己的美麗。有一位著名導演最喜歡這種強烈的顏色,葉傾瀾卻總覺得這有一種盛極而衰,艷極而凋的淒美,令人目眩神迷的同時,也令人暗自傷懷。
年過半百依舊單身的何老師不常有機會和年輕人一道出游,顯得格外興致勃勃,不時指著顏色不同的樹木,告訴他們這是紅楓,那是楓香,那邊的是黃連木……
何玲,張紫嫣他們時不時停下來在密密匝匝的楓樹下留影,秦季也很有紳士風度地幫女孩子們爬樹采摘她們看中的紅葉。葉傾瀾注視著他們歡快的身影,心中暗忖,現在的秦季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十**歲的大男孩,活潑好動精力充沛,仿佛從不曾做出過那種在游泳館里……的不軌舉動。
萬緣寺始建于明代,幾百年滄桑歲月之中,幾經荒毀又一次次重建,寺內飛檐琉瓦香煙裊裊,一走進去,立刻感受到佛門聖地的威嚴肅穆。
何玲,張紫嫣他們買了香燭,煞有架勢地在佛像前跪拜。何老師隨口說︰「傾瀾,你不來許個願嗎?據說挺靈驗的。」
葉傾瀾搖頭笑笑︰「都說‘信則有,不信則無’,我既然不信,拜也無用。」
張紫嫣笑嘻嘻地說︰「葉學姐已經有了如意郎君,錦繡前程,自然沒什麼好求的了。」何玲也說︰「是啊,葉學姐的訂婚戒指好漂亮呃!」
葉傾瀾淡然一笑,並不接茬。
一上了年紀的老和尚坐在香案後面,微閉雙目神情淡泊,他面前擺著一個插滿竹簽的木筒,前來求簽的人排成長隊。何玲,李凱他們幾個也過去湊熱鬧,歐陽涵在一旁和何老師閑聊。
葉傾瀾信步走出殿門,循著記憶中的路線穿過藏經閣,拐了個彎,走入一道拱門。拱門後又是另一番洞天,石板青青,湘竹瀟瀟,古木參天,因為游人很少逛到這里而顯得格外清幽。小巧有致的池塘里養著幾十尾金紅色的鯉魚。
葉傾瀾在池塘邊的矮石上坐下,傾听那幽遠而深沉的鐘聲。
這里是她和邵京最喜歡的地方之一,也正是在這里邵京第一次握住了她的手。至今,她仍能清晰地憶起,他因為緊張而微微顫抖的手指和濡濕的掌心。
大一入學時葉傾瀾考慮到作為建築設計專業的學生,自己繪畫功底較弱,便特意報名參加學校的書畫社,彼時邵京正是書畫社的社長。
第一次見面,這位長著一雙日本明星唐澤壽明般頗具東方風韻的單眼皮大眼楮,笑起來斯文中略帶幾分靦腆的學長,就給葉傾瀾留下了深刻印象。
邵京學過國畫又寫了一手好毛筆字,加上性情溫潤平和,做事又穩重踏實,在書畫社里人緣特別好,對他們這些新社員也倍加照顧,而且不論男女他都一視同仁。
那時書畫社以寫生為由四處游山玩水,他們的足跡曾踏遍西荊山的每一個角落。時間一長,兩人自然而然熟悉了起來,漸漸地,彼此之間似乎有了某種默契,偶爾目光交匯便悄悄交換會心的一笑……
他們的首次約會也選擇了西荊山。葉傾瀾還記得一路上她說了很多話,笑了很多次,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麼喜歡說話,卻又完全不記得自己都說了些什麼。走累了,就在石階上席地而坐,看著來來往往的游客一個個從身邊走過。
那一天的紅葉似乎分外的絢麗,可惜他們的注意力都不在風景上。邵京說,世上最迷人的風景就在你的眼楮里,所以我看你就足夠了。葉傾瀾永遠也忘不了說這句話時,他臉上比西荊山紅葉更加絢爛的笑容。
如果時光能夠停下腳步,如果無憂無慮的日子可以延長到生命的終點該有多好……
葉傾瀾的神情因為回憶而變得柔和起來,她出神地凝視著微微波動的水面,這里仿佛還能看到昔日她和邵京並肩依偎的投影。
李納真問她為什麼結婚,婚姻對她而言意味著什麼,這一刻葉傾瀾終于有了答案——婚姻意味著承諾,意味著她和邵京這麼多年相依相伴一起走過的青春歲月,也意味著在未來更長久的歲月里,他們仍然會牽著對方的手,不離不棄地走下去。
水里緩緩游動的魚倏仿佛受了驚嚇般四散而遁,有人曲起中指在她腦門上脆生生地敲了一記,葉傾瀾嚇了一跳,惱火地回轉頭,秦季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她背後,臉上閃著惡作劇得逞的得意笑容。
葉傾瀾面無表情地瞥了他一眼,起身要走,秦季長腿一邁,靈活地堵住她的去路。
「跑什麼跑?我又不吃人肉,你也不是唐僧。」他好笑地看著她。葉傾瀾不願與他嗦,索性閉口不言。
「訂婚戒指麼?借我看看。」秦季不由分說地抓住她的手,她還來不及撤回,戒指已經被他攥在手里。他舉起戒指眯著眼楮在陽光下仔細端詳,拉長聲調一個字一個字地念出內圈的刻字。
「s.j&orever……」
「哈!」秦季突然從鼻腔深處噴笑出聲,因為整個人背光而立,無法看清他的表情,線條英挺的面部輪廓在陰影里越發顯得深刻。
「‘永遠’?嘖嘖,都一大年紀了,怎麼還這麼幼稚?這種刻著謊言的戒指不要也罷,不如我替你扔了吧。」說完他真的高舉左臂做出投擲的姿勢,幸好葉傾瀾眼明手快,一把搶回戒指,怒視他︰「你有病啊?!」
秦季聳聳肩,揚起滿不在乎的笑容︰「有什麼大不了的?你想想,一枚愚蠢的戒指能保證什麼?它能保證你不再對別的男人動心?還是能保證你不會爬上別的男人的床?」
他語調低轉,不懷好意地湊近她,眼神變得晦暗不明,「尤其是……我的床……」
葉傾瀾如避蛇蠍般迅速退後一步。
「怎麼,這就臉紅了?」秦季歪起腦袋研究她的反應,表情好似看到一件有趣的新玩具,「因為我談到了‘上床’?難道你也認為‘性’是丑陋的,骯髒的,見不得人的?」
葉傾瀾沉下臉︰「骯髒的不是‘性’,骯髒的是你的思想!」
秦季仰起頭看看碧藍的蒼穹,裝模作樣地長聲嘆息︰「人類真是虛偽啊,我們明明都是父母一時享樂的產品,卻非要美其名曰‘愛情的結晶’。追逐**是人類的本能,和吃飯睡覺一樣,人類卻偏偏對‘性’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甚至給‘性’罩上‘愛情’這塊遮羞布,掩耳盜鈴自欺欺人,你說好笑不好笑?」
「要我說呢,‘性’恰恰是上帝送給人類最神奇的禮物,也是天底下最實在最自然的東西。你看,不需要金錢,不需要地位,不需要條件,也不需要算計,僅僅憑借身體就可以讓對方快樂,也讓自己快樂。這種快樂雖說短暫,但卻很真實。你難道不覺得這很奇妙,也很單純嗎?這麼簡單就可以獲得的快樂,為什麼要虛偽地抗拒呢?」
說完,秦季狀似誠懇地望著她,仿佛一個勤學好問的學生在等待老師答疑解惑。
「可惜,很多疾病跟你口中這種‘簡單的快樂’是最佳拍檔,買一送一,從不落單。」葉傾瀾忍不住出言譏諷。
「人不也常說‘病從口入’,消化道傳染病數不勝數,那你為什麼還要吃飯?」論抬杠秦季可不輸她。
葉傾瀾看了秦季一眼,心里暗暗詫異,這個19歲男孩此刻的表現遠遠超出了他的年齡,顯得異常成熟,甚至帶著一種勘破世情之後的玩世不恭。
于是,她收起輕視之心,認真地回答他︰「如果沒有信仰,沒有原則,沒有道德,沒有精神層面的追求,那人和動物還有什麼區別?」
秦季隨手摘下一支蒲公英攥在手里︰「如果你所謂的‘精神層面的追求’指的是‘愛情’的話,那你恐怕要失望了。‘愛情’的本質是荷爾蒙造成的幻覺,是人類自我欺騙的謊言,所謂‘愛情’脆弱得就像蜘蛛網一樣,只要風輕輕一吹……」
他對著白色絨球狀的蒲公英吹了一口氣,無數白色的種子四散開來,朝著葉傾瀾飛去,她努力撲撢,但仍有少許粘在她的頭發上。秦季桀然一笑,露出白燦燦的牙齒︰「就像這樣,破掉的蜘蛛網黏在身上,甩也甩不掉,真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死掉的‘愛情’也一樣。」
「一生一世相守,不離不棄,直到死亡將我們分開——」秦季右手斜放在胸前,裝腔作勢地念誦了一遍婚禮上的誓言。
「可惜,喜新厭舊是人類的天性,一輩子只愛一個人,你不覺得根本是個神話嗎?無論誓言多麼神聖,不管你願不願意,愛情一定會‘死’,該離婚的還是照樣離,沒離的也不過是因為懶得離。早知如此,何必要給自己套上枷鎖?」
葉傾瀾正色道︰「你做不到,不等于別人也做不到。維系婚姻靠的不僅僅是愛情,還有責任。」
「責任?那更可悲了。」秦季冷笑,不屑到極點,「被責任束縛一生的都是傻子。婚姻制度本身就是反人類的,愛情的壽命不過短短幾年,婚姻卻要維持一輩子!呵呵,如果人的壽命不超過35歲,或者70歲以後再結婚,那或許婚姻還有些價值。」
他突然轉過頭直視她的眼楮︰「作為‘死掉’的愛情的產物,愛情和婚姻有多脆弱多丑陋,你的父母不是已經向你證明過了嗎?」
看著血色漸漸從葉傾瀾臉上褪去,秦季故意露出挑釁的笑容︰「怎麼,我戳中你的痛處了?」
「你確定所說的不是你自己的父母嗎?」葉傾瀾不甘示弱地反擊,如願以償地看到玩世不恭的笑容僵在他臉上,心里涌起一陣類似于報復的快感。但很快她又自我厭棄地搖了搖頭——自己居然幼稚到和一個19歲的大孩子互揭傷疤的地步。
秦季慢慢直起腰,眼眸中似有暗沉的火苗隱隱跳動,「看來,涵告訴你的還真不少……」
「別誤會,我對你家的事沒興趣。」葉傾瀾打斷他,一副意興闌珊的模樣,「你怎麼想是你的自由,但是,也請你同樣尊重我的自由。」
說罷她掉頭向外走去,走出兩三米又驀地回頭盯視他。
「秦季,游泳館的帳我一直沒跟你算,但不代表我軟弱好欺。」她語氣微沉,臉上好似罩了一層嚴霜,「現在我嚴正地警告你,離我遠一點。我可不是什麼忍氣吞聲的和平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