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聖誕節那天葉傾瀾特意起了個大早,宿舍樓道里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學生們都還沉浸在睡夢之中。她徑直走上五樓,把一盆叫做「雪光」的仙人掌放在506室的門口,花盆里插了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面簡單寫道︰歐陽,聖誕快樂。她沒署名,這盆「雪光」是他們在q市買的。
從q市回來,她和歐陽涵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他不再主動接近她,甚至很少用正眼看她,跟她說話時都有意識地側著臉,避免與她對視。每次習題課之後返回宿舍,他雖然還是騎車跟在她後面,但總保持十米以上的距離。
葉傾瀾知道,這孩子是害羞了,因為兩人在失重艙里發生的那次小小的「意外」。其實在葉傾瀾的定義里,那甚至稱不上一個吻,只是唇與唇一踫即分的接觸,確實尷尬,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事發當時,她也感到耳根熱了一熱,但旋即也就釋然了。一次意外而已,她完全沒想到歐陽涵的反應竟如此強烈。
她不禁有點好笑,現在都什麼時代了,竟然還有臉皮這麼薄的少年!葉傾瀾回想自己十九歲的時候,似乎都沒這麼害羞過。
其實葉傾瀾想錯了,她雖然也曾經十九歲,可她又怎能體會到一個血氣方剛的十九歲少年的感受?
歐陽涵之所以不敢正視她,僅僅因為他的視線一旦落在她臉上,就會不由自主地滑向那兩片芳唇。他即便控制住自己的目光,也控制不了自己越來越墮落的想象力。q市之行讓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和葉傾瀾之間,已經再也不可能維持普通朋友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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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年的最後一天,e城飄起了細雪。李納真撐著一把碎花陽傘從人民醫院步行回和平南街的公寓。快到樓門口時,她停下腳步,仰頭看向灰蒙蒙的天空,不禁憶起十一月初下的那一場大雪。
當時,周盛和原容與的車子就停在附近。想到這,她下意識地將視線投向空空蕩蕩的街道,忽然,長椅上的一個身影躍入了李納真的眼簾。
瘦長的人影石刻般筆直地坐在木質長椅上,紋絲不動。那人微微低著頭,臉孔藏在帽子的陰影之下難以分辨。雪完全覆蓋了深色的大衣,他幾乎和周圍的白雪融為一體,仿佛,從天地初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經等在了那里……
李納真也不曉得自己哪根神經不對,她只猶豫了一下,便收住即將邁入樓道的步子,調轉方向朝那人走去。
這個幾乎被白雪覆蓋的人似乎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李納真漸行漸近的腳步聲並沒有驚動他,直到她將手中的碎花傘遮在他頭頂,那人才觸動一下,緩緩抬起眼眸,靜靜地望向她。
兩人目光不期而遇的一瞬,李納真突然覺得腦海中變得空茫一片,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
這是一雙怎樣的眼楮啊?有如雨後初霽的天空,藍得如此純淨,如此剔透,倒映著漫天白雪,容不下半點俗世的塵埃。單薄瘦長的身體安靜地坐在那里,似真似幻,仿佛冰雪幻化而成的精靈。
李納真不由自主在他面前蹲,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心境仰望他,那雙攝人心魄的眼眸與她對視時,天地萬物都好似停滯下來,就連食糖般又細又綿的雪花也悄然放緩腳步,生怕驚擾了他的清寧。
許久之後,李納真終于找回自己的神智,也認出了雪中之人。
「你是歐陽涵?」她微微吃了一驚,「你怎麼會在這兒?」
少年怔怔地望向她,百合花般雪白秀美的臉頰上閃過一絲疑惑,似乎認得,又似乎不認得。
李納真自我介紹道︰「還記得嗎?我叫李納真,我們見過面吃過飯的,我是葉傾瀾的室友。」
她等了好一會兒,才听到少年輕聲應了一句︰「……她說這兩天都會來這邊……」
李納真頓時明白過來︰「呃,你是來找傾瀾的吧?她本來說好今天過來的,臨時被她媽媽叫回家去了,畢竟是新年嘛。」李納真原本大大咧咧的一個人,可面對這個仿佛不屬于俗世的少年時,也情不自禁地低柔了嗓音。
「你找她有急事嗎?不如先進屋坐坐,暖和一下。」她憐惜地看看少年身上的積雪,想伸手替他撢雪,又生怕唐突了他,「等了這麼久,小心凍壞了。」
「我沒事。謝謝。」少年很輕地搖了搖頭。
李納真這才注意到那雙異常平靜的冰藍色眼眸里有一簇小小的奇異火焰正在燃燒,似是抱持著某種信念,又似是下定了決心。
「傾瀾這家伙也真不像話,冰天雪地的放人家鴿子!」她不禁為他鳴不平。
「她不知道我來。」歐陽涵再次搖頭,他站起身來,遲疑不決地看了她一眼,然後將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這是……新年禮物,給她的……」
李納真反應有點遲鈍,呆呆地接過包裝精美的禮品盒,盒子外面的包裝紙模上去很干燥,帶著溫熱的體溫,顯然少年一直將它護在懷中,避免被雪水浸濕。
歐陽涵向她微微點頭,道了聲「謝謝你」,便轉身朝車站的方向走去。李納真站在原地目送那瘦高的背影越行越遠,直到消失在拐角,長久回不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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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麼不對嗎?」
新年的第一天葉傾瀾卻從好友的眼中讀出了淡淡的譴責之意,她百思不得其解,終于不恥下問。
李納真手一抬,「啪」地把一樣東西塞進她懷里︰「你的新年禮物。」
「你送的?」葉傾瀾看著面無表情的李納真,滿月復狐疑,「不會是惡作劇吧?」
「我才沒那閑功夫呢。」李納真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禮物是歐陽涵送的,我好奇,就替你打開看了。」
葉傾瀾倒也不介意好友自作主張,她一邊拆李納真重新包好的包裝彩紙,一邊想,歐陽還真是個有禮貌的孩子,聖誕節她送了他一盆仙人掌,現在手中的這個想必就是回禮了。
當她看清禮物的全貌時,不由地輕「呀」了一聲。只見罩在水晶罩內的是一個非常精巧的微縮模型︰綠、黃、紅三色相間的秋日樹林里有一座原木搭建的小屋,一個烏發垂腰的女孩子單手托腮坐在窗前,靜靜地向窗外眺望。無論松柏紅楓草地,林間的松鼠野兔,還是小屋中的女孩,俱是栩栩如生,精美異常。
這是……?
呼吸莫名地一緊,一股異樣的感覺在葉傾瀾心底油然而生。
站在一旁的李納真神情復雜地瞟了她一眼,默默遞上放大鏡,說︰「好好看看那女孩的臉。」
葉傾瀾接過放大鏡仔細端詳,她馬上發現這個小小人偶的臉容神情是如此的熟悉,竟和她自己有六七分的相像!再細細一看,小人偶身上穿的白色針織衫,她衣櫥里也有類似的一件!
微縮模型並不大,整個小人偶全長不超過四厘米,臉孔部分就更小了,葉傾瀾自己制作過很多建築模型,很清楚要想在這麼小的空間內做出和她神似的五官情態難度有多大,可想而知制作它的人所花費的心血和時間……
她輕輕地放下放大鏡,又輕輕地在桌旁坐下,兩眼發直,腦海中全是空白。李納真忍不住提醒她︰「還有一張卡片。」
葉傾瀾慢動作地撿起白色卡片,卡片上寫著幾行雋秀飄逸的字跡︰
1月3日下午1點30,將在恆海大廈舉行高樓跳傘表演,希望能見到你,我在頂層的準備室等你。
歐陽涵
「唉,作孽呀,這可憐的娃兒算是栽在你手里了!」李納真像個飽經滄桑的老人般長喟一聲,無限唏噓。
葉傾瀾呆呆地看著手里的卡片,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說吧,你打算怎麼辦?」
葉傾瀾對著歐陽涵的卡片苦笑起來︰「你說我還能怎麼辦?」
「……你真能忍心,對著那樣一雙眼楮……說出拒絕的話?」
李納真腦海里再次浮現出那雙無比平靜卻又無比堅定的眼眸,仿佛,他已等了一生一世,只為等待那個結果。
那眼神……驚心動魄!即便她這個局外人看了,也不得不為之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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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瀾一夜不能成眠。似有千軍萬馬在她腦海中奔馳咆哮,無論如何也停不下來。打開歐陽涵的新年禮物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恐怕犯下了此生最不可原諒的錯誤。
閉上眼,往日的情景便一幕幕呼嘯而來︰
第一眼相見時的驚鴻一瞥;
球場上他們並肩作戰的身影;
栗發少年坐在鋼琴旁為她和邵京伴奏;
西荊山上她和他的「盲棋」之戰;
亞錦賽最後一天他護著她推開潮水般的記者和人流;
兩人手牽手在q市的街頭閑逛……
以往不曾深思過的一幕幕場景,他的微笑,他的羞澀,他的默默關懷……如今倒帶回去,細細品味,便讀出了不一樣的意味。
這一切原本有跡可循,她卻駑鈍到視而不見。
很多人都說,男女之間不存在真正的友誼,她以為自己和歐陽涵是個例外,畢竟他比她晚出生六七年,可以說是她的晚輩。因此她忘記了異性之間應保持的距離,理所當然地接受了他一直以來的幫助和關心,甚至任性地和這個一見如故的少年一同到q市游玩。
現在她終于發現,自己從未設身處地為他著想過。她明明知道19歲的年輕人渴望愛情,充滿幻想,他們就如同澆了汽油的干草垛,只需要一根火柴就可以輕易燃燒起來。她卻在不自覺地誤導甚至誘導了他。
歐陽涵和其他19歲男孩不一樣,他的感情世界就像這新雪一般,純白無暇,不含半點雜質。那一次意外的唇與唇的相觸,她沒有放在心上,可在歐陽涵眼里,只怕……就是寶貴的初吻了。事後,她偏偏又畫蛇添足地送了那盆「雪光」……他會怎麼想她呢……
葉傾瀾越思量越自責,仿佛潔白無暇的雪地上被她踩踏出了幾個泥腳印,雖是無心之舉,她依然覺得褻瀆。
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她該如何是好?
她了解歐陽涵,在少年那冷漠高傲的外表之下,有著一顆水晶般晶瑩剔透卻也敏感脆弱的心,哪怕世上最委婉最巧妙的拒絕,帶給他的傷害仍然是無法估量的。
還有他的母親,歐陽孜因。歐陽孜因其實含蓄地警告過她,她卻置之腦後,現在又該如何向她交代?
……………………
「我,我先回學校了。」第二天一早,在李納真詢問的話語說出口之前,葉傾瀾已經飛速騎上自行車,留給室友一個匆匆而去的背影。
李納真說得對,她的確無法對著那張臉,那雙眼楮,說出任何殘忍的話,所以,她只有選擇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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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海大廈共有108層,高455米,是e城現有最高的建築物。1月3日,這里聚集了三十幾名來自世界各地的超低空跳傘運動愛好者,進行一場慶祝新年的跳傘表演。
大廈頂層的觀景大廳臨時改做運動員們的準備室,運動員和他們的教練親友各自佔據了一角,正在做最後的準備工作。
從中午開始秦季就陪著歐陽涵呆在這準備室里,一坐就是幾小時。吃早飯時他就察覺今天的歐陽涵很反常,早飯吃得很少,午飯更是一口沒吃。秦季察言觀色,發現弟弟舉止有點古怪,似乎特別興奮,同時又特別緊張。比如,起床時他已經給那盆他寶貝得不得了的「雪光」澆過水,出發時居然又打算澆一遍,幸虧秦季及時阻止,要不然怕水的仙人掌非澇死不可。
歐陽涵這些奇怪的表現應該和即將舉行的跳傘表演沒什麼關系,畢竟這不是他第一次參加類似活動了。
自從走進準備室,歐陽涵就時不時朝門口張望,目光若有所待。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眼中的熱切一點點冷卻,臉色也逐漸蒼白,失望的陰霾像烏雲般鋪天蓋地而來,遮蓋了所有的光芒,只余下一片死寂。
「你在等人?」秦季跟他說了幾次話都沒得到回應,終于忍耐不住,直截了當地問,「你約了葉傾瀾?」
歐陽涵眼神猛地一凜,本能地想要否認︰「沒……有!」
秦季壓根不信,他掏出手機就要撥葉傾瀾的號碼,「那我叫她過來好了,省得你人在心不在。」
歐陽涵劈手奪過手機扔到一邊,轉頭惱火地瞪向哥哥,額角一根青筋突突直跳︰「你,少管我!」
秦季有點不高興了︰「不就是等的人沒來嗎,你擺出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給誰看?」
歐陽涵臉色青白,緊緊咬住牙關,硬是一言不發。
兩人爭執之際,高樓跳傘表演已經開始了。第一個表演的是來自英國的運動員,秦季透過巨大的落地窗,看到他縱身飛躍而下,半空中打開一個傘花,是英國國旗的圖案。接下來的是一對情侶表演雙人跳,兩人在空中擺出各種造型,然後才打開降落傘。
歐陽涵抽到第13號,即排在第13位出場。秦季不是一個迷信的人,可是,一種不詳的預感卻突如其來地闖入了他的腦海,而且隨著弟弟出場時間的臨近,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
第9號瑞典選手腳踩火焰的獨特表演贏得了喝彩,之後,歐陽涵背著跳傘包和秦季一起走上樓頂的天台。為了便于運動員表演,天台的邊緣臨時搭建了一個有點像跳水台的架子。
這時天空中又飄起了細碎的雪花,這幾天一直這樣,雪下不大,但老是斷斷續續的,不見太陽。秦季走到天台的邊緣,從455米的高度往下看,只覺身畔陰風陣陣,眼前便是無底深淵。秦季也跳傘,不過僅限于高空跳傘,這種超低空跳傘風險大他從未嘗試過,卻是歐陽涵最愛的運動。
當歐陽涵緩步登上跳台,秦季的心髒無法抑制地越跳越快,剛才那種不祥之感再一次在他胸中激烈震蕩,他差一點就要伸出手,攔下歐陽涵。
歐陽涵目視前方,穩穩地走到跳台的邊緣,蹲體,雙手支地倒立起來。秦季和周圍觀看的其他運動員都屏住了呼吸。
歐陽涵倒立了半分鐘之後,腰一松,雙腿一甩,在空中做了個反身翻騰兼轉體的動作,之後,便像自由落體一般,緊貼著大廈筆直的牆面急速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