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長得漂亮的好處之一,就是打飯的時候食堂的大師傅經常會多給一點。比如現在,葉傾瀾盤子里的半份宮保雞丁跟別人的全份宮保雞丁數量差不多,而且難得的,雞丁比土豆多。
葉傾瀾端著托盤找座位坐下,剛吃了兩口,便隱隱感覺有一束目光正投注在自己身上,帶著一種異樣的熟稔感。她停止進食,側頭望去,于是,看到了正站在食堂門口的歐陽涵,四道目光不期然在半空中相遇,一時間萬物皆靜,兩人各自怔住。
凝滯不動十幾秒之後,歐陽涵首先恢復了行動能力,在葉傾瀾做出反應之前,他邁動腳步迅速朝食堂外走去,只留給她一個因為太過挺直而略顯僵硬的背影。
直到歐陽涵的身影完全消失,葉傾瀾才收回茫然的視線,眼前猶冒著熱氣的宮保雞丁頓時失去了吸引力。剛才的匆匆一面,兩人相距至少二十米看得並不真切,她卻下意識地覺得歐陽涵瘦了不少。青春期的少年本就瘦削,如今竟顯得有些形銷骨立。
筷子在飯碗里無意識地攪動,米飯蒸騰出的熱氣飄進眼楮,形成一層薄薄的水霧,令她有一種流淚的錯覺。這段日子葉傾瀾一直在想,假如歐陽涵再來找自己該怎麼辦?
事實證明她多慮了,她怎能忘記這個少年有多麼的高傲?他不會再來找她,甚至不會再正眼看她,因為——他的自尊心不容許。
葉傾瀾沖著被自己攪得亂七八糟的米飯無聲嘆息,她對自己說,這不正是你想要的嗎?你以為你和他還能回到從前嗎?
這一晚她翻來覆去睡得很不踏實,總覺得有一雙憂傷的眼楮在她看不見的黑暗角落里默默地注視著自己。葉傾瀾沒忍住,爬起來套上羽絨外套,跑到小陽台上越過欄桿往下看,卻沒發現一個人影。
朗秀苑花木扶疏環境優美,本是校園情侶們最愛流連的地點之一,但眼下正值臘九寒冬,呵氣成霜,即便是血氣正旺的少男少女們也更喜歡躲在被窩里。
或許,是她神經過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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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葉傾瀾正走在e大通往南門的主干道上,一輛白色敞篷跑車幾乎擦著她疾駛而過。沒等她回神,車頭一個90度急拐,驀地剎住,擋在她前方。
駕車人身著黑衣黑褲,面色不善,葉傾瀾定神一看,本能地向後縮了半步。
秦季懶得打開車門,單手一撐,身體騰空直接躍過車門,穩穩當當地落在她面前。在葉傾瀾開口之前,這運動細胞超級發達的家伙已經閃電般抓住她意圖反抗的左手,一手拉開車門,另一只手不由分說把她往車上拽。
「秦季,你想干什麼?」葉傾瀾掙扎無效,禁不住有點惱火。
秦季眉目冷沉,緊抿嘴角一聲不吭,他右臂用力強迫她坐進副駕座,自己拉過安全帶替她扣上。不待葉傾瀾坐穩,秦季右腳猛踩油門,性能良好的保時捷跑車子彈出膛一般彈射出去。
葉傾瀾被迫坐在風馳電掣的跑車里,瞪著旁邊駕駛座上的人那線條緊繃的側臉。在這滴水成冰的天氣還開敞篷車的人,不是精神有毛病,就是心情非常非常的不爽。無論哪一種她都惹不起,于是她收斂自己的怒氣,盡量忍耐地問︰「我們這是去哪兒?」
一張口,強勁的寒風當即灌了滿嘴,葉傾瀾按捺住罵人的沖動,說,「你能不能先把車頂拉上?」
秦季側轉頭,向她投去淡漠的一瞥,這是今天他頭一回用正眼看她。他沒回答,右手按了一個按鈕,黑色的頂棚徐徐合攏,車內的溫度頓時回升不少。葉傾瀾松了口氣,「謝謝。你要去哪兒?」她重復一遍剛才的問題。
「醫院。」對方面無表情地向她擲出兩個字。
她先是一愣,一個念頭忽地升起,心髒猛然收緊,「難道歐陽……」
秦季冷哼道︰「那傻瓜失蹤了一整夜,不曉得躲哪兒喝西北風去了。今天早上一回來就暈了,額頭燙得都可以煮雞蛋了!」
他的話成功激起了葉傾瀾的愧疚感,「……醫生怎麼說?」
「你自己去問醫生吧。」秦季斜睨她一眼,似乎根本不屑跟她多談。
葉傾瀾右手緊緊抓住微微發顫的左手,指甲陷進肉里,「……再給他一些時間,會好起來的……」
她的聲音很低,但還是清晰地傳進了秦季的耳朵里,他卻故意裝作沒听清,「你說什麼?」
葉傾瀾咬咬牙,提高了音量︰「我不想和你去醫院,請你停車。」
秦季一掌擊中方向盤,尖銳高亢的喇叭聲把她驚得差點從座位上跳起來。「你敢不敢再說一遍?!」他轉過臉,殺氣騰騰地怒視她,語氣充滿威脅。
「秦季,你到底想要我怎麼做?」葉傾瀾沒有被他的惡形惡狀嚇住。
「我要你二十四小時在醫院守著他,他醒著你也不許睡,他不肯吃飯你就只能餓著!涵什麼時候高興了,你才能走!」
「秦季,你想綁架我?!」她終于忍無可忍。
「綁架你又怎樣?」大男孩濃眉豎立,態度蠻橫,「如果不是因為你,涵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歐陽涵是他弟弟,身體也不如秦季強壯,從小秦季都盡量讓著他。但涵卻是個非常自律的性子,從不任性,也從不要求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這是他第一次看到弟弟對某樣東西或者某個人如此執著。
這一個月以來,他眼睜睜看著弟弟意志消沉自我折磨,變得越來越不像過去的他,于是秦季腦海中有一個念頭,一天比一天清晰——假如錯過了葉傾瀾,也許,涵這一輩子都不會真正快樂了。
然而此時葉傾瀾的思想活動和秦季完全不同。葉傾瀾知道自己對歐陽涵造成了傷害,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彌補自己的過失。如果可能的話,她真希望自己當初沒有擔任結構力學的助教,這樣或許他們就不會相識。
然而,她也相信時光可以治療一切創傷,無論是美好的記憶,還是傷心甚至不堪的記憶,都將在時間長河不斷的沖刷下褪色淡去。就如同她當年得到滿分的高考作文,如今已經想不起具體內容了一樣。
何況,她更相信十九歲少年強大的自愈能力。不管她有多麼內疚,她也只能遠遠地站在一旁,讓時間來完成它的工作。
想清楚這些,葉傾瀾逼迫自己狠下心來︰「秦季,如果你真為你弟弟著想,就不該強迫我。就算我去了醫院,又有什麼用?說不定反而刺激了歐陽,我可不能保證,他見了我會不會再跑去喝西北風,或者干脆再跳一次……」
此言一出,秦季果然神色大變,「葉傾瀾,你說這話還有人性嗎!」
葉傾瀾咬緊牙關,一聲不吭。對于感情問題的處理,有人喜歡抽絲剝繭,有人喜歡快刀斬亂麻,她屬于後者。她知道,失戀就像戒毒一樣,過程是痛苦的煎熬的,而且時有反復,所以必須下決心下狠心,稍有心軟,便會前功盡棄。
她相信,只要歐陽涵走過這一段黑暗,一定會有更美好的風景在前頭等著他。至于秦季和歐陽涵怎麼想她,甚至怪她恨她,她已經沒辦法在乎了。
「現在我總算看清你了!」秦季怒目而視,眼里有恨意,「本以為你外冷內熱,原來我看錯了,你從頭到腳,從里到外都是冰塊!總有一天,我要你後悔今天的絕情!」
「也許吧。」葉傾瀾在心底嘆了口氣,神色依然保持強硬,「現在麻煩你停車。」
秦季置若罔聞,右腳用力,反而加大了油門。
葉傾瀾咬緊下唇,面色如霜︰「馬上停車,不然我現在就跳下去!」
「你敢!」
葉傾瀾沒再回答,卻自行解開了安全帶,伸手就要打開車門。
秦季從她眼神看出她絕對是認真的,他不再猶豫,抬腳踩下剎車,沒等車子停穩,葉傾瀾就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秦季瞧見她攔下一輛出租車朝相反的方向駛去,他沖著出租車暗紅色的背影狠狠地啐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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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季走進病房時臉色還是烏雲罩頂,歐陽涵躺在病床上正在輸液,听到動靜睜開眼楮︰「季,你來了。」他的聲音听起來像被砂紙打磨過。
「我去找她了。」秦季盯著弟弟的眼楮,直言不諱。
聞言歐陽涵臉上剛剛恢復的血色「唰」地一下全褪了。「……我不是叫你不要再去找她嗎?」他掙扎著想要坐起身,可太虛弱了,努力了兩三次才勉強坐起來。
秦季神情不動,雙手插在口袋里,只是冷眼旁觀。等歐陽涵自己坐好了,他才冷冷地說︰「你不讓我去找她,自己為什麼又去找她?」
歐陽涵一怔︰「我沒有……」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天干嘛去了!」秦季毫不留情地揭穿他。
歐陽涵臉色煞白,垂下頭不再說話。秦季幾個大步跨到病床邊,扳住歐陽涵的下巴強迫他抬頭︰「你還想這麼半死不活地繼續下去?你這樣子要做給誰看?那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女人嗎?!」
歐陽涵扭開頭,躲避哥哥的目光︰「別這麼說……,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她只是不愛我而已……
歐陽涵在心里悲哀地補充道。
「他娘的!老子這輩子沒這麼窩囊過!」秦季忿忿不平地猛拍病床的立柱,「涵,你給句話,讓她那個未婚夫見鬼去吧!就算她現在穿著婚紗站在教堂里,我也敢把她給你搶回來!」
「涵,你說呀,到底打算怎麼做?」
歐陽涵忽然伸出手抓住秦季撐在床柱上的右臂,高燒未退的體溫頓時燙了他一下。歐陽涵仰起頭,虛弱無力地喚了聲︰「哥……」他通常只有在有事相求時才會開口叫一聲哥。
「哥,你別再找她麻煩了,好嗎?」歐陽涵眼中流露出祈求之意,「我保證很快好起來,而且……不會再有下次了……」
也許是生病的緣故,此時的歐陽涵失去了平日的冷靜自恃,俊秀蒼白的臉頰帶著幾分稚氣,冰藍色的大眼楮水色瀲灩,一瞬不瞬地盯牢他,讓秦季想起了兩人的童年時光,想起了那個曾經凡事依賴哥哥的小男孩。
秦季說話的語氣頓時軟了下來︰「我可以放過她,那你也要答應我,別再想那個女人。」
歐陽涵低垂眼簾,過了會兒才說︰「你放心,我想清楚了。其實那天我約她去看跳傘,也只想要個結果而已……現在,看到了結果,我也……可以死心了……」
「你是說真的?」秦季確認地問。不知為什麼,他听到弟弟的保證,心里反而涌起一股說不出的難受。
「當然,是真的……」歐陽涵嘴角微微牽動,勉強擠出的笑容卻盡是苦澀,「我本來也沒抱什麼希望……」
秦季搖搖頭,努力甩開剛才那種奇異的感覺,臉上露出一絲嘉許的笑意︰「這才像我秦季的弟弟!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我跟你說,愛情的滋味呢就像吃甘蔗,剛入口是甜的,多嚼幾口就淡而無味了,如果到這時候還舍不得吐掉,就會被渣滓劃傷舌頭,那多劃不來呀?所以說,戀愛的法門在于及時抽身,你就是見識太少,多來幾次保管你就免疫了!」
正在秦季對弟弟進行戀愛教學之際,半掩著的門被人敲響,身穿白大褂的李納真出現在病房門口。「我來看看歐陽涵的情況,沒打擾你們吧?」
秦季退到一旁,讓李納真給病人做檢查。李納真測完體溫和心率,皺了皺眉︰「心跳倒是正常了些,但體溫還沒怎麼降。秦季,你還是先出去吧,病人需要好好休息。」
秦季擔憂地看了弟弟一眼,又叮囑了幾句之後便跟著李納真離去,兩人離歐陽涵的病房有一段距離之後才開始交談。
「她還是不肯來?」李納真首先開口。
秦季懨懨地扭開臉,腳尖踢著牆角的裝飾牆磚,「別再跟我提那個可惡的家伙!」
李納真無比同情地瞅著他︰「傾瀾這人什麼都好,就是特別認死理,不懂得圓融。她大概也是擔心歐陽看見她反而難受。你別記恨她。」
「都叫你別說了!」秦季一臉的不耐煩。
李納真拍拍他厚實的肩膀,日行一善地說︰「說吧,學姐我能幫你做點什麼?」
秦季歪頭一想︰「你們醫院年輕漂亮的小護士有吧?」
「當然有啊,那可是我們醫院的特產,一抓一大把!怎麼,你制服控啊?」李納真大眼中閃著好奇。
秦季瞪她一眼︰「你挑幾個最漂亮溫柔的,輪流去涵的病房當值,懂得?」
「原來如此。」李納真恍然一笑,「沒問題,全包在學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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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又過去半個月。因為公寓一直沒賣,邵京四處奔波只籌到了近兩百萬錢款。幸好邵京的爺爺賣掉了自己珍藏多年的字畫,拿出七百萬解了兒子的燃眉之急。邵京將這八百萬交給檢察院,邵文方終于解除了監護性住院治療,得以返回家中。
與此同時行政處分也已下達,邵文方被開除黨籍,並免去財政局副局長的職位,不得享受任何離退休干部待遇。邵文方和韓如雲所居住的房子也返還單位,不得不暫時租了一間小房子居住。
韓如雲對待丈夫的態度還是陰陽怪氣,時不時冷嘲熱諷。邵京夾在父母中間左右為難。他嘴上磨出了幾個火泡,才說服母親同意賣掉公寓還債,但韓如雲只同意動用邵文方的那份,而自己的一半她要留著當「棺材本」。
父親的事情一了,邵京便開始四處投遞工作簡歷,這一次葉傾瀾沒再勸阻他,她也知道邵京是很要面子的人,這回他不但沒評上副教授,還到處向同事借錢,自然無顏在e大繼續待下去。
此時已是二月末,寒假結束e大已經開學。這天接近中午時分,葉傾瀾背著書包從圖書館走出來,正打算去附近的學四食堂吃午飯,原容與的電話打到她的手機上。上午葉傾瀾因「豐希園」項目的事剛找過他,秘書說他人在外地。
電話接通後原容與告訴她,自己正在居雲山,作為投資方的代表之一參加新機場的落成典禮。
他這番話不禁勾起了葉傾瀾對居雲山的美好回憶,臉上也不由浮出一絲笑意︰「我一直覺得國慶節在月戀溪度假山莊住的那幾天實在不過癮,以後有機會一定還要再去。」
听到她由衷的贊嘆,電波那一端的原容與發出愉悅的笑聲︰「隨時歡迎,你現在就可以來呀,居雲山春天來得早,現在漫山遍野的野花正開得好,你肯定喜歡。而且這回你不用再坐兩個小時汽車了,可以直飛居雲山新機場。」
「那真方便多了。」葉傾瀾也很高興,「對了,還記得咱們當初掉下山坡的地方吧?那地方太危險,應該豎一塊告示牌提醒游客注意安全。你還可以修一個梯子直通下面的山洞,這樣居雲山就多一處景點了。」
「你現在才想起來呀?告示牌我早就叫人立了。」
但他絕不會把他們曾經共度一夜的山洞開發成觀光景點,那美麗而奇異的景色,是專屬于他倆的寶貴記憶,又豈能讓游客們糟蹋?
兩人圍繞居雲山有關的話題聊得挺投機,葉傾瀾眼角的余光瞄見幾個人正朝自己這個方向快步走近,起初她並沒在意,但她很快就意識到這幾個模樣陌生的人是沖自己來的。于是葉傾瀾對電話那頭的原容與說了聲「你稍等一下」。
這時來人已經走到她的面前,領頭的是一個濃眉方口目光銳利的中年男人,鼻翼兩側的法令紋很深。他以一種軍人式的筆挺姿勢立正站好,開口道︰「請問你是建築學院的葉傾瀾嗎?」
葉傾瀾心里咯 一下,有些茫然地望著來人,點了下頭。
「我是市公安局刑偵大隊大隊長彭世文,現有一起兒童綁架案請你協助調查。」
中年男人的聲音洪亮而且清晰,他說的每一個字都不打折扣地傳進了她的耳朵里,葉傾瀾卻像听天書一樣,完全失去了解析能力。
她的手機仍處于通話狀態,刑偵大隊長說的話顯然也傳到千里之外的原容與耳朵里。葉傾瀾听到原容與在電話里焦急地大叫︰「傾瀾,怎麼回事?出什麼事了?你說話呀!傾瀾,快回答我!」
這一切發生得如此突然,葉傾瀾呆立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海中不斷播放著她在電影電視里看到過的警察逮捕罪犯的畫面。她感覺自己渾身的肌膚都繃得緊緊的,木偶般僵硬。
彭世文動作輕緩地截過她的手機,按下了結束通話鍵,並關了機。「手機我暫時替葉小姐保管。」他的語氣仍然非常禮貌,「葉小姐請。」
「葉小姐請」這四個字話音剛落,剛才一直站在彭世文身後的兩個女人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一左一右分別抓住葉傾瀾的兩條胳膊。她象征性地掙扎了一下,胳膊上的兩只手掌當即加大了力度,她幾乎是被她們拖著向前走。明明隔著幾層衣服,卻分明感到如手銬般的冰涼。
葉傾瀾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周圍已經有好幾個人在朝他們這邊張望,可笑的是,到了這一刻,她腦海中浮現出來的念頭居然是,幸好對方穿了便衣,總算沒有讓她在學校師生面前顏面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