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間傾瀾 第84章 傾談

作者 ︰ 左漩

第84章

葉傾瀾沒戴手表,可以用來看時間的手機也被沒收,審訊室百葉窗關得密不透光,根本猜不出現在到底是什麼時間了。彭世文之後,審問她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有時一個人,有時兩人一道,問的還是那些問題,顛過來倒過去。到最後她連措辭也懶得改,把同樣的答案重復了一遍又一遍。

這種審訊方式她听說過,類似「車輪戰」「疲勞轟炸」,目的在于使嫌疑人抵擋不住困倦,供詞前後不一致,從而露出馬腳。葉傾瀾自嘲地想,雖然自己沒什麼「馬腳」可露,但也保不準頭暈腦脹之下講出一些「昏話」來。她早已身心俱疲,也不曉得還能撐多久。

昏昏沉沉之際,審訊室的再度打開,這一回卻出現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葉傾瀾眯起酸澀腫痛的眼楮瞅了又瞅,努力想看真切些——他怎麼進來的?不會是她睡眼惺忪之下產生了幻覺吧。

那個「幻影」用有些欠扁的腔調說︰「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你要先听哪個?」

「隨便。」她無精打采地回應了兩個字,疲憊榨干了本就少得可憐的幽默細胞。

來人撇了撇嘴角︰「壞消息就是你今晚怕是回不去了。」葉傾瀾聞言也撇撇嘴,這她早就料到了。

那人接著笑嘻嘻地說︰「好消息是——現有熱燙出爐的e城首席鑽石王老五自動請纓陪你共度今宵,看,你賺到了吧!」

葉傾瀾不禁有點驚訝,坐牢還有人陪,倒是頭回听說。她還沒來得及有所表示,某人已經背著手在審訊室里兜起圈子來。

「這兒怎麼沒有鏡子?呃,就是那種單向可視鏡,他們看得見咱們,咱們看不見他們。電影里不都這麼演的嗎?」原大少好奇地發表評論。

葉傾瀾簡直啼笑皆非,敢情這人是來警察局觀光旅游的吧?她懶洋洋地一指牆角的攝像頭︰「那不是有攝像頭嗎?這會兒肯定有人在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

原某人走到攝像頭下方站好,清清嗓子整整領帶,開始發飆︰「喂,攝像頭背後的!不管你是誰,仔細听好了。我說,你們胡亂抓人浪費國家資源也就算了,屬于智商問題。可這飯也沒有水也不送,那就屬于職業道德問題了!還有,這暖氣片是擺設嗎?屋子冷得跟冰窖似的你們不知道?懂不懂什麼叫人道主義公民權利……」

大少爺尊口一開便如長江之水滔滔不絕,監視器前的魏明實在听不下去了,轉頭請示隊長,彭世文面露尷尬地說︰「你送點吃的進去吧。」由于案情緊急,他倒真把這些瑣事給忘了。

魏明到附近小店買了四個面包兩大杯熱牛女乃,送進審訊室時看到兩張姣好的臉容齊齊抬頭望向自己,本想端出的人民公安的職業威嚴不由自主拋在了腦後,小伙子有些靦腆地搓了搓手,問︰「還,還有什麼需要的?」

話音剛落他忽然想到什麼,又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幾分鐘後拿了件軍大衣「蹬蹬蹬」地跑回來。「這是我自己的……,不好意思只有一件,你們將就用吧。」

葉傾瀾已經十幾個小時滴米未進,此時看著桌上的面包卻提不起精神,只把那杯熱牛女乃喝得干干淨淨,對原容與說,「我飽了,剩下的歸你。」

原容與也不客氣,一口氣吃完三個硬邦邦的冷面包,難得沒有抱怨,可見他是真餓了。葉傾瀾瞧著原大少「風中凌亂」的搞笑發型,心想,他大概一听到她出事便拋下手邊事,搭乘直升機匆匆忙忙趕回e城。想到這,剛剛喝下去的熱牛女乃仿佛化作一團暖流,將她寒冷僵直的身軀包裹起來。

原容與吃完東西,瞄了眼搭在椅背上的軍大衣,故作大方地說︰「你也累了,披上大衣睡一會吧。」

「你哪?」

他挺挺胸,違心地說︰「我不冷。」

怎麼可能不冷?e大暖氣一向燒得夠暖,她上午出門時就沒穿太多厚衣服,而原容與剛從地處南方的居雲山返回,衣著更加單薄,襯衫外面只套了件薄羊毛西裝。

葉傾瀾沉默地思量片刻,終于說︰「這大衣看起來挺大的,不如咱們一起蓋吧?」

原容與沒說什麼,眸光卻閃過一絲雀躍。兩人各自拎著大衣的一角,勉強蓋住肩膀。原容與想把椅子挪近些,一用力才發現身下的金屬椅子竟是固定在地板上的,紋絲不動!他不由暗暗磨牙。

「你說咱倆這叫什麼緣分?咸魚一起啃,懸崖一起掉,現在居然連牢房也一起蹲!」他找了個話題。

還不是你自找的?

葉傾瀾不禁月復誹。但一想到對方千里迢迢趕回來陪她蹲班房,這沒良心的話就說不出口了。

「多半是你這人戾氣重,真該去廟里燒個香消消災。」原大少自說自話道,「不過你能遇上我,倒還不算衰到家。本人可是吉星轉世,包你逢凶化吉,時來運轉!」

葉傾瀾輕哂︰「那我拜菩薩干嘛,拜你得了。」

原容與只當沒听見她的嘲諷,繼續開導她,「你要試著往好處想。就當多些人生經歷,將來寫回憶錄也不愁沒有內容嘛。」

「……」這回她徹底無語了。

葉傾瀾閉著眼枕著自己的胳膊趴在桌上,經過原容與這麼一打岔,她一直緊繃的神經倒放松了不少,今天發生的一切漸漸有了真實感。

這不是演電影,她同父異母的弟弟真的被人綁架生死不明,而她自己卻成了警方最大的嫌疑犯。最想不通的是,警方究竟根據哪一點咬定她和此案有關?難道是王曉莎誣告了她?鑒于王曉莎的人品,倒也不足為奇。那麼,鄭韜,她父親……又是怎麼想的?他……也在懷疑自己嗎?

原容與閉目養了會神,審訊室的金屬桌子又冷又硬,他實在睡不著,忍不住偷眼朝自己右側瞄去。葉傾瀾眼楮閉得緊緊的,但眼皮下眼珠子卻在不停轉動。于是他輕輕用手肘捅捅她︰「你也睡不著?」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原容與見不得她沒精打采的樣子,便提議︰「要不,我給你講個笑話吧?」不等她有機會反對,他已經開講了,「有個哥們某天和老婆出門,老婆在地鐵里站累了就雙手掛在老公脖子上休息。忽然間這哥們的手機響了,有短信。老婆順手搶過來一看。短信上寫著︰報告大哥!在地鐵發現嫂子,和一個穿得很猥瑣的傻b男人抱在一起!!怎麼辦?」

說完他自顧自嘿嘿了兩聲,停下來等待喝彩,「怎麼樣,有意思吧?」

葉傾瀾想了一下,悶聲道︰「我可以不笑嗎?」

原大少又想磨牙了。他忍了又忍,最後用豁出去的口吻說︰「好吧,你想做什麼我都奉陪,今天全听你的!」

她終于睜開眼楮看看他︰「真的?那咱們做數學趣味游戲吧。」

「數學趣味游戲?!」

原容與這下傻眼了。他怎麼忘了,這女人生平唯有兩大愛好,一是推理小說,第二個就是趣味數學題。前者倒也罷了,後者簡直就是要他命啊……罷了罷了,自己今天就出乖露丑博君一笑吧。

葉傾瀾見某人咬牙切齒了好半天,才迸出一個「好」字,答應完,馬上病貓般蔫蔫地倒在桌子上,大眼楮有氣無力地半垂著,再配合那一頭亂糟糟的發型,樣子實在逗趣。她看著看著,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好啦,瞧你那一臉晦氣樣,我決定饒過你了。我現在心情已經好多了。」

原容與松了口氣,遂安慰她︰「你別擔心,明天一定能離開,我保證。」

葉傾瀾頓了頓,嘴角忽然浮起一絲冷笑,淡淡地說︰「你就這麼肯定不是我做的?」

「你葉傾瀾什麼德行我還不清楚?像你這種過馬路要走人行橫道,看到黃燈就踩剎車的人,借你十個膽子也不敢!」

她靜默良久,才幽幽地嘆出一口氣︰「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吧,這些年我一直努力想忘記世上還有這麼個弟弟存在,老天就用這種方式來提醒我。」她搖搖頭,苦笑,「其實我也明白他們為什麼懷疑我,可能我這人真挺冷血的。沒辦法,我做不到僅僅因為跟某人有血緣關系,就把他當成家人看待。」

原容與不以為然地嗤了一聲︰「我看哪,明明是這些酒囊飯桶沒能耐找出真凶,想拿你頂缸吧。」

「剛才我一直在想,假如……王瑞豐真的出了事,我是不是能做到跟看見社會新聞里陌生人遭遇不幸一樣呢?好像又沒這麼簡單。他……似乎既不是我的親人,但也不是陌生人,我自己也不明白這到底是種什麼感覺……說不清。」

原容與定定地凝視她一會,口氣也認真了幾分︰「我說實話吧,我有時也覺得你就像塊石頭又冷又硬,可有時候又覺得其實你的心也挺軟的。不過呢,你肯定是我認識的人中最清高、行事最光明磊落的,這種綁票要錢的事你絕對做不出來!」

听了這話葉傾瀾笑起來,帶著一種自嘲意味︰「其實我不像你想象得那麼清高。我父親跟我母親離婚的時候我才八歲,當時我就下了一個決心。我努力學習力爭上游,我每一件事都要做得比別人強,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風風光光地站在拋棄我的父親面前,炫耀我的優秀,炫耀我的成功,然後親眼看他後悔。」

她搖頭嘆息,「這也算是另類的勵志吧。後來听說我那個弟弟嬌生慣養,樣樣都比不上我,我心里不知有多高興……」

「要不要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拿大把鈔票砸到他臉上?」原容與興致勃勃地發揮想象力。

葉傾瀾一樂︰「那也太俗套了點吧?不過——值得考慮,哈哈。」

可能是這件事刺激太大,可能是平日壓抑太久,明知道隔牆有耳的情況下她卻忽然生出了傾訴的**。于是葉傾瀾開始對著唯一的听眾(忽略監視器後面的那群)絮絮地回憶自己的人生,從父母離異她被送到外公外婆身邊,到五年後被母親接回e城,卻不得不生活在姜家這個陌生的新家庭里……

有些原容與知道,有些他從未听說。他一邊聚精會神听她講,一邊暗想,原來葉傾瀾也不是不健談的。

听完之後他忽然提問︰「你外公外婆葬在哪里?」

葉傾瀾給了答案,又疑惑地問︰「你干嘛想知道這個?」

他搖頭︰「沒什麼,隨便問問。」

她也沒追問,話題轉開︰「原容與,說實話,我小時候曾經挺羨慕你的。」憶起從前,她心中升起許多感慨。

「羨慕我?」他好奇,「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沒有繼母,沒有不同母親的兄弟姐妹,家庭關系簡簡單單的,多好啊……」葉傾瀾輕聲感慨,「你父親一定很愛你母親吧,她去世這麼久都不再娶。」

14歲在原家當家教,她第一次看到原夫人照片,當時帶給她的那種驚艷的感覺,葉傾瀾至今難忘。

那樣一個嬌美無雙的女子,穿著她從未見過的美麗衣衫,仿佛用世上最縴細最柔軟的絹絲細細織成,長發如瀑縴腰楚楚,一雙秀眸明媚如春水,只要看你一眼,哪怕最最鐵石心腸的人也會為之心軟——也只有這樣美好的人兒,才會被丈夫和兄長們如珍似寶地呵護寵愛著吧。

「我爸有多愛我媽我看不出來,我媽倒是真愛我爸。」原容與低頭看著金屬桌面,無聲地笑開了,「我童年最深的記憶,就是母親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在客廳等我老爸回家。晚回來哪怕一時半會,她就坐立不安,不斷打電話去問,連我這個小孩子都覺得有點煩。」

「你以為我爸不再娶是因為忘不了她?太天真了!你真相信原雲智在外面沒女人?呵呵,只不過,沒有女人值得用‘原太太’的名餃去交換罷了。只要他一天不再娶,他就永遠是馮家的女婿,這對他可太重要了!何況家里有管家和保姆,傳宗接代有我這個兒子,他還需要什麼‘原太太’?」

原容與說話的語氣很平淡,似乎早已看穿看透了,但其中透出的絲絲涼意,卻彌散在空氣之中,久久不散。

葉傾瀾偏頭看向他,澀意在胸中流淌,她很想出言安慰,卻一時找不出合適的言語。原以為萬千寵愛中長大的原容與應該活得無憂無慮,可事實上,又有誰真正沒有煩惱呢?只不過有人喜歡把笑臉的一面永遠朝外罷了……

原容與靜默了好一會兒,似乎在猶豫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出口︰「何況,我媽的死……,他心里大概也,愧疚吧……」

「怎麼回事?」葉傾瀾吃了一驚,她一直以為原太太是病逝的,畢竟听人提過幾次原太太體弱多病。

「……九歲那年春天,我正在上課,管家突然到學校來接我。我們匆匆忙忙趕去醫院,還是沒來得及見我媽最後一面……」話音漸漸低落,原容與移開視線,眸光藏在濃密的睫毛下,「是車禍。」

葉傾瀾心中一突,忍不住月兌口問道︰「難道——是你父親開的車?」

「不,是我媽開車。」

「那為什麼……?」

原容與冷冷地說︰「我媽是為了討好我爸才學開車的。因為我爸生氣時說她是養在溫室里的花朵,只有裝飾作用。整天就知道彈琴和打扮,不接觸社會,連車都不會開。我媽為了讓他刮目相看就開始學車,她好不容易考取了駕照很興奮,那天便主動提出自己開車去公司接我爸出去吃午飯。」

「我媽膽子小,運動細胞又不發達,本來不敢上高速的。偏偏我爸笑話她車技,她被激之下就上了高速。換道時前面一輛大貨車突然減速她反應不及……」

葉傾瀾听到他漸漸急促的呼吸聲,心生不忍︰「別說了,別再說了……」

原容與搖搖頭︰「據說人在危急時刻有自救的本能,所以副駕駛這個位置最危險。可是,真到了那一刻,我媽卻轉動方向盤讓自己那一側直接撞上了貨車……最後關頭她把生存的機會讓給了她丈夫,那個嘲笑她只有‘裝飾作用’的男人……」

「容與……」葉傾瀾再也听不下去,伸出手,握住他冰冷的手,什麼也沒說,只緊緊地握著。原容與用力抓住她的手,嘴里說著道歉︰「對不起,本來想說些讓你高興的事,沒想到說了這些……」他抽了抽鼻子,「大概這個屋子太冷,大腦細胞都凍住了。」

「別再想了,都過去了……「

「是啊,你也別想了,都過去了。」

兩人聊著聊著,漸漸神思昏沉,對話的節奏越來越慢,直到終于睡了過去。臨睡前葉傾瀾還在想,現代人真是寂寞啊,每個人心里都藏了很多話無人可訴,難怪有人意願花錢請心理醫生听自己傾訴。說出來果然好受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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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早,魏明在給他們帶來兩杯熱豆漿的同時也帶來一個消息︰「葉傾瀾,你哥哥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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