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地震,數萬條生命逝去,使得這個風光宜人卻少有听聞的山區小鎮,一夜之間無人不知。
從午後開始e城下起了春季罕見的暴雨,剛過下午5點天色已經漆黑如夜。葉傾瀾和歐陽涵乘坐秦季駕駛的保時捷跑車,冒著傾瀉而下的雨柱趕往軍用機場。
早些時候歐陽涵和秦季商量的結果是,為安全起見,不宜使用飛行俱樂部的民用直升機。秦季出去打了半個小時電話,回來說一切搞定。一架軍用運輸機將于晚上8點從e城起飛,赴x縣參與救援工作,他們正好可以搭便機。
葉傾瀾不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大暴雨,但是,這次和平時隔著窗戶玻璃看電閃雷鳴的感覺完全不同。除了車內的照明之外,整個世界漆黑一片,她什麼也看不清,只听見碩大的雨點擊打在車窗和車頂上的聲音。高速公路上全是積水,疾駛中的車輪激起一米多高的水浪。
連續不斷的閃電仿若一把把尖利的激光手術刀,毫不留情地劃出橫七豎八的白色裂紋,肆意切割著暗黑色的天空,震耳欲聾的雷聲緊跟其後,每一聲巨響都像是直接砸在心髒上,令她身不由己地打起寒戰。
閃電和驚雷肆虐橫行,天地間萬物只剩下影影綽綽的暗影,保時捷如同一只飄蕩在無邊無際大海中的脆弱小船,承受著自然之神的雷霆怒火。葉傾瀾覺得自己好像置身于一場永不結束的恐怖電影之中。
作為無神論者,這一刻她卻無法自控地生出一種強烈的不祥預感,她甚至不知道這輛車能不能夠平安到達機場,會不會在這毀天滅地的大雨中不幸翻覆。葉傾瀾忍不住將視線偷偷瞥向駕駛座上的秦季,後者卻神情自若目光堅定,顯然無論對自己的駕駛技術還是保時捷的性能都充滿信心。
車內的收音機正在播報地震災情,因為雷雨造成的電磁干擾,播音員的聲音時斷時續。
「……國、務、院在第一時間啟動了國家地震應急預案,……主席親自下達命令,十萬大軍正在向災區全速開進。本台記者也在趕赴z市的途中。z市的災情已經得到初步控制,……第一批空軍戰士成功空降進入x鎮,即震中所在地。但是,通往x鎮的公路依然堵塞……,大型機械無法進入,目前只能依靠人力挖掘……,通訊仍然中斷……」
葉傾瀾痛苦地閉起雙眼。她現在才真正知道,什麼叫做「追悔無門」!
如果當初她沒有挑起爭執,邵京不會跑去買醉也不會踫到姚薇,如果她這幾天不是任性地切斷與外界的聯系,邵京或許就不會參加那個該死的研討會,他本來沒打算去的……
如果,如果……,如果,時光可以倒回到十天之前,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
坐在葉傾瀾旁邊的歐陽涵憂心忡忡地看著她,車里的暖氣已開至最大,可她仍像寒風中剛出生的小鳥般瑟瑟發抖。下嘴唇早已被牙齒咬出了血痕,她猶不自知。歐陽涵猶豫再三,終于伸出雙手,將她冰冷顫抖的手暖在掌心,輕輕摩挲著,希望帶給她一點熱力。如果不是怕她厭惡,他真想直接將她納入懷中,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
「別擔心,機場很快就到了。」他只能反復說著這句話,聊以安慰。但凡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8.5級地震的震中意味著什麼,他實在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再說那些虛假無用的廢話。
葉傾瀾呆呆地直視前方的車窗,听若不聞。現在她只听得見一個聲音,那就是發自她內心絕望的吶喊聲︰
邵京,你一定不能出事!一定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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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機場等待他們的是軍用運輸機的副駕駛。大約三十出頭,個子不高,穿一身空軍軍服,見到他們便直接行了一個簡短有力的軍禮,隨後神情嚴肅地說︰「目的地情況不明,十分危險,你們確定要這麼做?」
葉傾瀾三人看看彼此,都慎重地點了點頭。副駕駛自我介紹說姓陸,葉傾瀾見他佩戴上尉軍餃,便稱呼他為陸上尉︰「陸上尉,麻煩你了,非常感謝。」
陸上尉是雷厲風行的軍人做派,又敬了個禮就不再多言。
三人跟在陸上尉後面登上運輸機。機艙里已經整整齊齊坐了大約二十名空軍將士,見身穿便裝的三人走進機艙,軍人們紛紛扭頭看向他們,眼神透出疑問,但無人開口詢問。
陸上尉也沒跟眾人解釋三人的身份,只指著幾個空位讓他們坐下,系好安全帶。之後,他走向駕駛艙。機長見人員到齊,便通知控制台準備起飛。
運輸機在滂沱大雨中順利起飛,飛行了半個多小時後,座位離他們最近的一個年輕戰士終于沒忍住好奇心,小聲向秦季打听︰「你們是什麼人呢?怎麼也在這架飛機上?」
秦季瞥了戰士一眼,一本正經地回答了三個字︰「志願者。」
戰士眼里疑惑更深,心想,怎麼這麼快就允許志願者趕去災區了?何況……他懷疑的眼光落在栗發藍眸的歐陽涵身上——這一位……難道也是志願者?
秦季仿佛听到了他的心聲,板起臉嚴肅地補充了一句︰「國際志願者。」
戰士見他一臉理直氣壯的樣子,也不便再多問。
經過四個多小時的飛行,運輸機終于抵達x鎮的上空。一路上陸上尉都在不斷試圖和救災部隊取得聯系,但顯然遭遇到困難。
「我無法和當地部隊聯系上,通訊全部中斷,地面狀況不明飛機無法降落,我們只能跳傘。」陸上尉說。機艙里的將士們紛紛站起身,背上早已準備好的降落傘包。
跳傘?!
听到這兩個字,葉傾瀾不禁怫然變色。
這一路她一心只想著要去x鎮,要去救邵京,卻從未認真想過究竟要如何實現——她怎麼就忘記了?新聞里不是反復報道說,目前要抵達地震中心就只有跳傘這一途徑嗎?
秦季看了葉傾瀾一眼,見她面色如土,以為她害怕了,便說︰「別擔心,早知道你不會跳傘,我們準備了雙人跳傘裝備。很簡單的,涵是跳傘高手,你什麼也不用操心,放心把自己交給他就行了。」
說完之後秦季突然發現自己的話里似乎有些歧義,本想修正,但轉念一想,管他呢,反正他也沒說錯!
葉傾瀾透過舷窗往下望去,現在是半夜1點,暗沉沉的大地不見半點燈光,看起來就像一個無底黑洞,張開巨大的可以吞噬一切的口。
沒有人知道,在一次又一次重復的噩夢里,她就站在摩天大樓的頂上,面對下方無底深淵,縱身一躍……
自從幾個月前看了歐陽涵從恆海大廈樓頂墜落的視頻,這個噩夢就一直糾纏著葉傾瀾。開始時,主角是歐陽涵,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噩夢的主角便換成了她自己……
這時,坐在她右手邊的歐陽涵也轉過頭,對她說︰「高空跳傘很安全的,你不要擔心。」
他一開口,葉傾瀾視線便粘著在他臉上,再也無法離開。這幾個月以來,她一直沒有勇氣正視這張年輕俊秀的臉孔。然而,「跳傘」兩個字就像打開了某道閘門,一些被苦苦壓抑苦苦掩埋的東西當即掙月兌了理性的束縛,以不可阻擋之勢,朝她席卷而來。
這是兩個人自那次事件之後,第一次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眼神交流。就像接觸不良的線路突然接通了一般,強烈的白光閃過,剎那間歐陽涵心中一片雪亮——他讀懂了她的眼神。
深深的悔意像千萬只食人蟻正在撕咬著葉傾瀾的心。到了此時她才猛然醒起,自己的所作所為有多自私!
她難道忘了自己對眼前這個少年做過多麼殘忍的事情,她還有什麼資格向他開口,祈求他的幫助?她為邵京而來,但,歐陽和秦季……,他們有什麼理由跟著她冒險?
她……好糊涂啊!
歐陽涵看見眼前那兩瓣淺粉色的嘴唇不斷顫抖著,以低若蚊吟的聲音囁嚅著什麼。他仔細傾听,才發現她在不停重復「對不起」這三個字。
他搖搖頭,正想安慰幾句,卻驚愕地發現,一滴晶瑩的液體從那秀長迷人的眼角沁出,迅速滾落下來。
葉傾瀾知道自己不該在這種時候失態,可她就是忍不住……內心深處那層用于自我防護的堅冰,突如其來地碎裂成塊,融化成水……
仿佛被她傳染了一樣,歐陽涵也覺得一股濕熱迅速朝眼眶沖去,他立刻用力閉了閉酸澀的眼楮,總算勉強控制住情緒。伸出手指,他用自己最輕柔的力道,擦去她眼角的淚痕。
不想,又一顆滾燙的淚珠滑出,直接滴在他的食指上。然後,一顆接著一顆,打濕了他的手背,也一點一滴地淌進……他的心底……
歐陽涵在心里對自己說,你在高興什麼?她並不愛你,她對你……只有愧疚而已……
然而,無論理智如何示警,他心里的那一畝田,那一畝已經干涸龜裂的心田,仍然被她的眼淚滋潤充實,重新煥發出生機。
歐陽涵不停擦著她的淚,用眼神溫柔而堅定地告訴她︰不要說對不起,她的所思所想他完全明白,他從沒怪過她……而且,他非常開心,在最艱難的時刻,她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他。
「葉傾瀾,你這反射弧可真夠長的呀!怎麼,現在終于知道誰對你好了?」秦季的冷嘲熱諷打破了兩人之間無聲的對話。
歐陽涵垂下手臂,說︰「時間差不多了,我們也做準備吧。」
葉傾瀾這才醒過神來,她慌忙用手背擦干眼淚,看著面前兩張年少的臉孔,說︰「你們送到這里我已經非常感激,你們都別下去了,跟飛機返回吧。」她不能讓他們跟著她冒險。
聞言秦季直接送上兩只大白眼︰「你會跳傘嗎?」
葉傾瀾咬了咬下唇,不確定地說︰「我可以請解放軍同志幫我……」
「你叫我們丟下你自己回去?葉傾瀾,你是存心想叫我們睡不著覺吧?」秦季再度白眼之。
歐陽涵在一旁握緊她冰冷的手︰「我們不會離開你的,無論發生什麼事,我們一同解決。」他語氣堅定果斷,目光里有著不容拒絕的力量。葉傾瀾望著他,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機長將飛機拉升到跳傘需要的安全高度。歐陽涵給葉傾瀾簡單講解了一下跳傘的要領。兩人在秦季幫助下穿上雙人專用的跳傘服,簡單講,就是由數根結實的帶子將她和歐陽涵牢牢固定在一起,為了萬無一失,秦季又額外做了加固。然後秦季自己也穿上跳傘服。
陸上尉特意看了他們一眼︰「現在高度大約3500米,大家都準備好了嗎?我打開艙門了。」
艙門驟一打開,猛烈的氣流立時沖了進來,葉傾瀾差點失去平衡。歐陽涵連忙抓牢她的胳膊。兩人小心地挪到艙口,歐陽涵說︰「別緊張,害怕就閉上眼楮,我負責操控降落傘,你什麼都不用做。現在我開始倒數三下,咱們一起往下跳。3,2,1,跳!」
葉傾瀾牙關緊咬,心一橫,雙腿用力往外跳。突然失重的感覺讓她差點失聲尖叫,心髒好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本能地伸出手臂,用力抱住唯一可以抱住的東西——
歐陽涵……
葉傾瀾感到胳膊下的身體明顯一僵,心下赧然,稍稍放松了力道。她听到少年清越的聲音在重復剛才說過的要點︰「別緊張,雙腿自然彎曲,雙手自然展開。跟著我。」
風聲在耳邊呼嘯,似乎要將身上的衣服全部吹走。葉傾瀾跟著歐陽涵在空中自然旋轉,漸漸地,她已經不像開始時那麼害怕了,甚至留意到秦季的身影夾雜在其他傘兵的中間,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
自由落體時間大概只持續了幾十秒,歐陽涵在她耳邊大聲說︰「我要打開傘包了。」
白色的傘花在夜空中驟然綻開,葉傾瀾覺得自己整個人被向上提了起來,那感覺很奇怪,在一小段時間里,她甚至有一種自己是在上升而不是在下降的錯覺。穩定了之後,兩人便像兒時玩過的紙飛機一般漂浮在空中,緩緩下落。
整個過程其實並不很長,沒過多久,歐陽涵就提醒她雙腿抬起,準備著陸。雙腳觸到地面時身體倏然一頓,好在她運動神經不錯,很快就調整好姿勢。兩人跟著降落傘跑出十幾步,便收住力道停了下來。
歐陽涵微微喘息著問︰「你還好嗎?」
葉傾瀾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手還抓著他的腰,忙不迭地松開手︰「我沒事。」
歐陽涵想到兩人的身體正緊緊靠在一起,甚至,剛才她一直抱著自己……他不合時宜地心髒狂跳,面紅耳赤起來,幸好在昏暗的光線下,沒有人察覺他的異樣。
跳傘服安裝有熒光燈,秦季就落在附近,很快便找過來和兩人會合。月兌下跳傘服之後,他們一人拿了支手電,開始觀察周圍環境。
葉傾瀾說︰「我們這是落在了哪里?好像是塊農田。」四周听不見人聲,也看不到亮光。和他們一同跳傘的那些軍人也不知降落到了何處。
歐陽涵剛想說話,一陣風吹過,他被空氣中的灰塵嗆得連聲咳嗽。
「好大的灰塵!」秦季伸手扇了扇鼻子,從背後碩大的登山包里掏出一疊防塵口罩,「來,一人一個口罩,好在我有先見之明。」他口氣中透著毫不隱藏的得意。
歐陽涵接過口罩,說︰「先搞清楚方位再吹牛吧。」
葉傾瀾舉著兩支手電筒負責照明,歐陽涵拿出gps,秦季拿出地圖冊,兩人研究來研究去,終于決定了方向。
秦季精神百倍地望著 黑的遠方,臉上只有興奮沒有懼色,仿佛正在進行一次極其有趣的探險。他抬手一指,豪邁地說︰「咱們出發吧。go!g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