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經歷過一次次燃起希望,又一次次墜落深淵的打擊之後,當幾位外國骨科權威仍然決定維持「截肢」這一原判時,葉傾瀾反而能夠平靜面對了。反倒是陪同她出席病情說明會的原容與豁然起身,用英文激動地說︰「這樣的結果不能接受!」
葉傾瀾拉住原容與的衣袖,示意他坐下,然後也用英文說︰「對不起,他太激動了。事實上,我們都明白各位已經盡力,也很感激。」
原容與斜起眼楮瞪了她一眼,顯然對她出人意料的通情達理很不理解。
隨後,為首的美國專家開始對著邵京的x光片,又是比劃,又是畫圖,詳細說明起來,吳教授也在一旁用中文補充。雖然有些專業的詞匯听不懂,但葉傾瀾也很快明白過來,美國專家的意思是說他們已經總結出一套可行的手術方案,有把握保住邵京的右腿。簡而言之,就是加入若干設計精巧的金屬,將碎骨鉚合在一起。至于左腿,實在傷勢太嚴重,截肢是唯一的辦法。
右腿終于能保住了,這也算是個好消息吧。她心想。
外國專家散去之後,吳敏行教授特意留了下來。
「葉小姐,我們做醫生的也明白,對于截肢患者和家屬來說,心理上那一關不好過,都想著能保就保。但葉小姐,你有沒有想過,勉強保肢的後果是什麼?」
「一個在截肢邊緣的肢體要保下來花費的代價是極大的,這種代價不僅是金錢方面,還要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病人需要承受長年累月的痛苦,甚至經歷不止一次的手術。不但如此,很多傷情嚴重的肢體,盡管保下來存活了,但也失去了正常功能,結果還不如截肢換一個假肢。」
吳教授語重心長地說,「臨床我們也遇到過這樣的病人,保肢保了幾年,家里的錢花光了,但腿還是沒治好,結果回過頭來還是到醫院要求截肢。」
說完吳教授從抽屜里拿出一疊資料,「我想葉小姐可能還不大了解,現在制造假肢的技術已經有了長足的進步,很多截肢患者術後不僅恢復迅速,而且也很快就能熟練運用假肢,自如地行走。這里有一些關于假肢的種類和細節的資料,葉小姐有興趣的話可以讀一讀。」
「非常感謝您,吳教授。」葉傾瀾雙手接過資料,朝吳教授鞠了個躬,「其實,這幾天我也漸漸想開了,有些事強求不得,不如順其自然……我回去會跟邵京好好說的,然後盡快答復您。」
剛走出小會客室的門,原容與就停住腳步,雙手握住葉傾瀾的肩膀,無比認真地說︰「不要答應截肢,不要答應他!這些專家不行,咱們再找別的專家,實在不行就把邵京送去美國治療!我就不相信現在科技這麼發達,保不住他一條腿!」
葉傾瀾不由皺著眉頭看向原容與,心中困惑不解——他竟似比她這個病人家屬反應還要強烈。
「容與,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吧。」她靜默了幾秒鐘,艱難地開口,「你為我們做得夠多了,現在邵京能保住右腿已經是不幸中的大幸,我已經很感激你了。還是算了,順其自然吧。」
「不行!傾瀾,你不能這樣就放棄!」原容與固執己見,「你听我說……」
兩人相持不下之際,原容與的助理兼司機林銳鋒匆匆出現在醫院過道,「原先生,西弗利的張董和吳董還在等您開會呢,您看……?」
葉傾瀾趁機說︰「你趕緊忙去吧。」原容與猶豫片刻,終于還是跟著林銳鋒離開了醫院,臨走前再次叮囑她不要隨便做決定,等他回來再說。
一路上林銳鋒不斷從觀後鏡中偷窺老板那張陰雲密布的臉,心中忐忑不已。這一陣子他的年輕boss一直很反常,先是沒打招呼就一個多星期不見人影,回來上班後雖然表面看不出什麼,但始終讓人覺得不對勁。最近更嚴重了,公司里現在每個人都小心翼翼的,深怕被暴風眼掃到。
「那些專家,是不是……不管用啊?」林銳鋒最終還是沒忍住。外國專家是他負責聯系的,他怕老板遷怒自己。
原容與從鼻孔里冷哼了一聲,沒有直接回答。林銳鋒益發不安,其實他心里也鬧不明白,情敵要截肢,又不是葉小姐要截肢,關老板他啥事呀?
「還是要截肢?其實,截肢也沒那麼可怕,我就認識一人……」
他試圖說些寬慰的話,卻被原容與猛然截斷︰「你知道什麼?如果邵京少了條腿,那傻瓜下半輩子就要把自己綁在那條斷腿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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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瀾走進病房時,邵京靠坐在床頭仰首望向她,眼神若有所待。
「醫生怎麼說?」
她答不出來,只能苦笑。邵京靜了一會兒,並未流露出失望之色,反而朝她淡淡一笑︰「瀾瀾你別難過,其實我早想通了,人身上的器官也未必都能用一輩子,就像牙齒,大多數人老了都要換假牙。假腿……應該也和假牙差不多,習慣了就好。」
葉傾瀾在病床旁坐下,握住邵京的手︰「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對了,醫生說右腿不必截肢,只有左腿……要從膝蓋上方五厘米處截斷……「
「……截就截吧,幸好我靠腦袋吃飯,不是靠腿吃飯。」邵京努力笑了笑,盡量在她面前表現得樂觀,「你不知道,國外對殘疾人可照顧了,雇主都不敢隨便解雇殘疾員工。到處都有輪椅專用的通道,而且,離商場最近最好的停車位,都是殘疾人專用的。以前我找不到地方停車時就特別羨慕。現在我坐了輪椅,也可以享受一下特權待遇了。呵呵。」
「你怎麼會坐輪椅呢?」葉傾瀾糾正他,「不過少了半條腿,安上假肢照樣健步如飛,頂多需要拄一段時間的拐杖而已。」
她忽然想起奧運會上的一個傳奇,便拿來舉例。
「現在的假肢已經不是咱們印象中的假肢了,功能非常強大。你看過殘疾人運動會吧?那些裝了假肢的運動員跑得比咱們正常人還快呢,照樣打籃球打網球還有游泳。你知不知道南非有個綽號‘刀鋒戰士’的殘疾人運動員?他可是裝著假肢,參加健全人的奧運會,還闖入決賽了!」
「甚至有運動學專家說,正常人很難打破博爾特的百米紀錄,但裝假肢的人卻有這個可能。所以,你可別小看了假腿,說不定比你原先的真腿還靈活呢!」
「再說,科技發展這麼快,也許不久的將來就能用克隆技術再造一條新腿出來!」她努力安慰他,也安慰自己。
「是,是,你說的都對,看來你準備很充分嘛,再給半小時,你都能做個關于假肢的presentation了。」邵京溫和地笑起來,過了會兒,他又說,「其實,只要你不嫌棄,我就沒什麼可擔心的了。」
她假意生氣︰「又來了,我怎麼可能嫌棄你?」
「不過就是有點遺憾,今後我怕是不能陪你跑步了。」邵京感慨道。
葉傾瀾鼻翼發酸,但還是笑著瞪了他一眼︰「傻瓜,你什麼時候陪我跑步來著?就你那體力?我還不樂意被你拖後腿呢!」
「這麼說,你還是嫌棄我啊。」邵京開玩笑地回應。
兩人略帶夸張地說著笑著,相互打趣,仿佛這樣就可以驅散心中的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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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傾瀾去靠近人民醫院的公寓取東西,剛走到客廳,便听到歐陽涵和秦季關在里屋里,似乎正在為什麼事情爭執不下。
考慮到秦季和歐陽涵經常往來醫院幫忙照顧邵京,李納真就給了他們一把租住公寓的鑰匙,方便他們偶爾到公寓休息洗澡什麼的。
葉傾瀾印象中好像還是頭一回遇見歐陽涵情緒這麼激動,他清亮的說話聲即使隔著一道房門也听得清清楚楚,秦季的聲音反倒比較模糊。
「不用再說了,我堅決反對!」歐陽涵大聲強調著,「上回你是怎麼向我保證的?我絕不會再幫你在媽那里打掩護!」
秦季似乎在說︰「現在情況特殊嘛,以前不也沒事?」
「這次這麼嚴重,能跟以前相提並論嗎?這樣做太冒險了!我絕對不同意!」
秦季的回答听不清楚。
「你想到後果沒有?萬一身體承受不住怎麼辦?」還是歐陽涵的聲音。
秦季答了句什麼,開頭好像是「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後半句還是沒听清。
听到這里葉傾瀾不禁有些好奇,這對兄弟在爭什麼,意見這麼分歧?她正想繼續听下去,歐陽涵卻猛地一下打開房門,見是她站在外面,神色瞬時變得古怪起來,訥訥地招呼了句「傾瀾你來了」。
葉傾瀾偷听被人抓到也略感尷尬,她干脆直接挑破︰「我剛才進門的時候好像听見你們在吵架。」
秦季搶在歐陽涵之前回答︰「為了點小事而已。听說e大登山隊要組織攀登喜馬拉雅山,我也想報名參加。涵這膽小鬼非不讓我去,左一句危險,右一句危險的,煩死人了!葉老師你給評評理看。」
秦季的回答貌似合理,但葉傾瀾總覺得兩人在隱瞞什麼,不過,這是兩兄弟的**,她也不想打探,于是便順著秦季的話題說︰「我也覺得挺危險,喜馬拉雅山不是普通山脈,而且,你也沒什麼登山的經驗。」
「誰說我沒經驗了?」秦季不以為然地反駁她,「我可是攀岩冠軍!在美國一直參加學校登山隊的,涵可以作證!」
歐陽涵沉下臉冷冰冰地回了一句︰「你啊,就是嫌自己命太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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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京的手術日期定在一周之後,由那位美國專家和吳敏行教授共同主刀,右腿的保肢手術和左腿截肢手術將同時進行。
事情成了定局,葉傾瀾反而平靜下來,今後的路還很長,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盡快準備好,在邵京需要的時候給他溫暖和幫助。
這天中午,邵京在病房睡覺。葉傾瀾坐在外頭小花園的長椅上,翻閱吳教授給她的假肢資料,以及從網上下載的有關如何照料護理截肢病人,截肢患者可能出現的心理問題等等資料。
她正看得專心,眼前的地面上忽然出現一道陰影,一個人什麼也沒問,便「撲通」一聲,直接在她旁邊落座。
她抬頭,皺眉,「秦季?」
秦季沒有回應她,反而不由分說地抽走她手中資料,翻開幾頁一目十行地掃過。「你已經決定好了?」他眼楮也不看她,就這麼突然冒出一句。
「什麼決定?」她假裝沒听懂。
「邵京有那麼好嗎?好到你不顧一切救他,還要把下半輩子也搭上?」
他這話問得實在尖銳,葉傾瀾一時也想用尖銳的話語頂回去,旋即又覺得這麼做毫無意義。「這是我的私事,沒必要向你解釋。」她語氣很淡,但不留余地。
「你這麼甘願為他犧牲,究竟是因為愛他,還是可憐他?」顯然,知難而退不是秦季的個性。
葉傾瀾忍不住皺眉瞪向他,「你什麼意思?邵京是我的未婚夫,我當然愛他。」
秦季當著她的面嗤笑一聲,表情越發不屑︰「如果你還愛著邵京,又怎麼會愛上原容與?」他擺擺手阻止她辯駁,「別否認,就算瞎子到現在也該看出來了。你看他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呵呵,你們之間的力場都不一樣了!」
「沒有的事!」葉傾瀾答得很干脆,卻下意識地別轉了臉孔。
秦季盯視她的眼神頓時變得饒有趣味︰「被我說中了吧?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不妨說來听听。」
「抱歉,我沒時間陪你八卦,先走一步。」葉傾瀾再也按捺不住,從長椅上豁然起立。
她剛要走,右胳膊卻被一只燙人的大手牢牢抓住。秦季尖刻嘲諷的聲音從背後傳來︰「人家說兩條腿的男人滿大街都是,你卻偏要找個沒腿的,這不是存心跟自己過不去嗎?」
葉傾瀾訝然回頭,目光如刀,深深剜在他身上。半晌,她才從齒縫中擠出狠厲的一句話︰「既然你看不慣,現在就從這家醫院滾出去,我這里不歡迎你!」
說完,她甩掉他的手,大步離開。她和秦季之間剛剛緩和少許的關系再度緊繃。
秦季獨自一人入定般呆坐在長椅上,眉目低斂,神色不明。片刻之後,另一個身影在他旁邊坐下,還沒開口先長長地發出一聲嘆息。
「李學姐?」
一身白大褂的李納真朝他點點頭,算作招呼。「你也別勸了,葉傾瀾就這倔脾氣,她決定了的事情,十頭牛也拉不回轉。就算是錯,也會一路錯到底的。」
秦季稜角分明的嘴唇抿成薄薄一線,似乎完全沒有開口的意思。
李納真向後一仰靠在椅背上,頗為唏噓地說︰「說不準邵京上輩子是個十世修行的大好人,要不然怎能踫上葉傾瀾這麼死心眼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