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隨著新學年開始,葉傾瀾的生活又回到熟悉的軌道上,就像一輛定時定點的列車,按部就班地平穩地向前行駛。她似乎具備一種天生的平衡能力或者說特殊的導航系統,無論經歷多大的風浪,總能找回心靈的平靜。
開學後不久,成東訶找她談了一次話,鑒于這是葉傾瀾學生生涯的最後一年,成東訶特意詢問她的就業意向。葉傾瀾向導師表達了希望留在e大任教的意願,成東訶很贊成,並表示自己會積極向院里爭取留校名額。
以葉傾瀾一貫優異的成績,擔任結構力學助教時的表現,再加上成東訶在建築學院的人脈地位,她留校之事幾乎可以稱得上十拿九穩。當然也不能掉以輕心,因此她也參加了幾次校內招聘會投了些簡歷。
秦季仍一節不落地旁听結構力學,每次都坐在最後一排,葉傾瀾的旁邊。但幾乎每一次都听著听著就睡著了。有一回葉傾瀾終于沒忍住,搖醒他,說︰「我看你還是回宿舍睡吧,這樣趴著睡覺多難受。」
秦季眼楮舍不得睜開,枕著胳膊的腦袋蠕動幾下,朝向她的側臉上隱隱現出酒窩,鼻翼翕動,睡意濃重地回復︰「在這兒睡比較香……」
葉傾瀾只好由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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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秦季那種「天塌下來當棉被蓋」的灑月兌態度不同,歐陽涵返校之後似乎總有點郁郁寡歡,仿佛心中有事。問他卻什麼也不肯說。
這天葉傾瀾和歐陽涵相約去圖書城買書,買完書出來趕上陣雨,兩人找了家面館吃飯,順便躲雨。
閑聊了一陣專業話題,葉傾瀾措辭謹慎地將話題引到秦懷瑾身上︰「那天看你被他們帶走,我很擔心,令尊……似乎是個非常嚴厲的人……」
歐陽涵拿筷子的手停頓一下,他沒有抬頭。
「不談這個話題,可以嗎?」
語音里的抵觸情緒明顯,這一回葉傾瀾卻不想再任由他搪塞過去。
「歐陽,這件事因我而起,所以我不能不問。自從……你們倆回學校之後,我見你一直悶悶不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方便告訴我嗎?」
她終于將心中的疑問和盤托出,得到的卻是長久的沉默。一時之間,只剩下雨點打在窗玻璃上發出的沙沙聲。過了很久,耳邊才傳來歐陽涵悶悶的聲音︰「其實……也沒什麼,你別多想。父親不是喜歡體罰的人,當然,挨罵難免。只是……」
少年低垂視線,鳥羽般濃密的長睫毛刷過下眼瞼,「只是,我……不甘心,原本以為自己已經滿二十歲,是個成年人了。沒想到……」他搖搖頭,「還是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我甚至想,我和哥,其實,不過是父母手中的兩個提線木偶……」
葉傾瀾凝視著那張隱入陰影之中的俊秀臉龐,心中也微微嘆息。
「……令尊令堂確實比較強勢,但他們這麼做,也是因為太擔心你們。在父母眼里,孩子永遠是孩子。」
她溫言相勸︰「小時候我也渴望快點長大,現在才發現,時光其實過得很快,用不了幾年就真的長大了。等你畢業了經濟獨立了,即便再想像孩子一樣承歡父母膝下,恐怕也抽不出時間。就像我現在,恨不得時間能停下來,別走這麼快。」
「也許吧。」歐陽涵淡淡地朝她笑了笑。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又說,「我倒……真希望自己一夜之間就長大獨立,這樣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再也不必顧忌任何人。」
上學期成東訶偶爾看到歐陽涵的畫作,大為贊賞,當時便有心幫他開一次個人畫展。後來因為歐陽涵突然休學,畫展的事也就擱置下來。這學期歐陽涵重新返校,成東訶很高興,學期伊始,籌劃已久的小型畫展便在e大圖書館的展覽廳舉行。獲得了外界廣泛的好評。
葉傾瀾也去參觀了畫展。所有畫作中她最喜歡的是一幅名為《春之想往》的油畫,畫的是澄艷湖春天的景色。畫中有一白衣女子坐在湖邊的長椅上,膝蓋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書,但女子的注意力不在書本上,而是被隨風舞動的柳枝所吸引。仔細看去,便會發現女子的嘴角是微微上揚的,帶著春天一般明媚的笑意。
整幅油畫構圖巧妙,色彩柔美搭配和諧,充滿生機和暖意,讓人看了,心情也不禁和澄艷湖碧綠的湖水一般微微蕩漾。白衣女子只露出小半個側臉,看不清五官,葉傾瀾卻覺得莫名的熟悉,仿佛坐在那里的人就是她自己。歐陽涵見她在畫前駐足許久,便把這幅畫送給了她,如今就掛在她宿舍的牆壁上。
畫展之後,天才美少年的名聲已不再限于建築學院,整個e大都為之著迷。歐陽涵也因此「桃花朵朵開」,低年級的系花班花之類的就不必提了,甚至連一些高傲的女研究生也放低身段主動倒追他。
葉傾瀾本來希望他能早日遇到他的「真命天女」,但歐陽同學實在是固執。他對待追求者的態度非常堅定,不給任何機會,也不給任何解釋。甚至為了躲避她們,他走路都是來去匆匆目不斜視。
暗暗嘆了口氣,葉傾瀾低頭用筷子挑動碗里的湯面,沉吟片刻,轉向另一個話題︰「說到將來,你現在大三了,有沒有想過畢業之後做什麼?打算繼續念研究生嗎?」
歐陽涵怔了下,他並沒有仔細思考過這個問題。
「還沒想好,應該會繼續念書吧。」
「其實……」葉傾瀾看看歐陽涵,神情忽然變得十分猶豫,她抿了抿嘴唇,說出了思慮良久的一段話,「e大的本科教育水平還不錯,但研究生院的水平就……馬馬虎虎了。我覺得,你不如考慮回美國的學校繼續深造,harvard,mit,cit,stanford都是非常好的選擇。歐洲的一些學校也很不錯……」
歐陽涵頓時明白過來。她不是隨隨便便提起這個話題,她……!一股強烈的情緒直沖頭頂,強烈得幾乎令他在她面前失控——
她,她是在……暗示他應該離開……
歐陽涵忍不住抬起眼睫,飛快地瞥了她一眼,又迅速移開視線,暗暗咬住牙關,將所有的情緒收藏起來。但,那雙冰藍色眼眸里一瞬間迸發出的疑似悲憤控訴的光芒,仍使得葉傾瀾說了一半的話戛然而止。
望著歐陽涵線條美好的側臉,葉傾瀾心底不禁有點發虛。她虧欠他們兄弟良多,此生大概也沒機會償還。可是,如果繼續這樣曖昧不明地來往下去,她怕,終有一天會造成更大的傷害。特別是眼前這個少年,她再清楚不過,在他淡漠高傲的外表之下其實有一顆極其敏感容易受傷的心。
如果不是因為地震,此時兄弟倆應該已經回到美國,回到母親身邊了。葉傾瀾想不明白,他們為何改變原定計劃留在了e大?表面上,他們待她如同普通朋友,並無逾矩之舉,可……內心的不安卻始終無法驅散……
窗外花壇里的積水被急促落下的雨點擊打出無數個小洞,歐陽涵呆呆地望著,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仿佛也同樣千瘡百孔——
為什麼她可以不動聲色地暗示他離開?他在她心中……真的就這麼無足輕重?
藏在桌面下的手緊緊握拳,指甲深陷入掌心,刺痛感總算暫時將他從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拉回來。
不,不,他不能放棄!
歐陽涵轉回頭,強迫自己鼓起勇氣正視她的眼楮,有條不紊地回答她的問題。
「我認為跟其他名校相比,e大也有她自己的優勢,完全不必妄自菲薄。何況,我相信自己留在成老師組里會有更大的收獲。」
凝起一雙藍眸,視線直接與她交會,他寸步不讓,「學姐不歡迎我留下來?難道說,葉學姐這麼優秀的人,也擔心被後輩趕超?」
「不,不是這樣的……」葉傾瀾舌頭開始打結。
「我想也不至于。」歐陽涵打斷她笨拙的解釋,頗有風度地微微而笑,「學姐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今後我還要跟你多多學習呢。」
葉傾瀾識時務地選擇了閉口不言。她再次意識到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一年前初識時那個青澀寡言的少年,一年的時間里他迅速成長,不僅僅是外貌上的變化,心智也成熟穩重了許多。剛剛不過三言兩語,就讓她原本因為年齡而具有的天然優勢消失殆盡。
她這一沉默,兩人便沒了話題。
鄰桌坐著一對十五六歲的少年男女,小姑娘模樣秀氣文靜,像個大人似的端端正正坐著很少開口。虎頭虎腦,看起來很活潑的男孩子一個勁逗她說話,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應著。男孩也不在意同伴的冷淡,自顧自說得高興。
過了一會,女孩忽然將自己碗里的牛肉夾了兩塊放到男孩的碗里,嘴里若無其事地說︰「我不喜歡牛肉,你吃吧。」男孩如獲至寶,盯著碗里多出的牛肉眉開眼笑。
歐陽涵靜靜看了一會兒,忽然間生出感慨︰「當年你們……是不是也像他們這樣……」
「我們?」
「你和原容與……」歐陽涵低頭回避她的注視,話音雖低,但字字清晰,「你……喜歡過他吧?」
葉傾瀾直覺想要否認,不知怎的,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
歐陽涵仍然低著頭,手指無意識地擺弄桌上的紙餐巾,「邵京既然已經離開,為什麼沒有……沒有和他……」
他語義含糊,但她立即听懂了︰「也沒什麼為什麼,怎麼說呢……你有沒有過這種經驗,有一天,忽然發現自己對某些事看淡了,不再感興趣了?」
她的視線再度飄向鄰桌的少男少女,輕聲感喟︰「像他們這般年紀時,愛情總來得輕易,就像兩根暴露在外的電線,隨意踫觸就能擦出火花。一次眼神不經意的交會,一次偶然的肢體接觸,一句無心的玩笑話,都可能成為一段戀情的開始。」
「可是,隨著年紀增長,經歷的多了,人心也好像包裹了一層又一層的絕緣層,變得堅硬、麻木,輕易不會動心,漸漸地,就愛無能了。」她苦笑起來,帶點自嘲帶點無奈。
歐陽涵聞言不禁有些怔忪,想不到,眼前這個風華正茂的女子竟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仿佛已看盡人世的滄桑。他心里一陣難過,也不知為她,還是為自己。當下便勉力對她笑笑,故作輕松地說︰「光听你說話還以為你是個歷盡滄桑的老太太呢,其實你也不過大我幾歲,想法怎會如此消極?」
葉傾瀾想了想,也笑開了︰「可能跟咱們處在的年齡段有關吧,26歲和20歲真的感覺差很多,甚至可以說有代溝了。如果是46歲和40歲,確實沒有本質的差別。歐陽,想跟我平起平坐的話,你恐怕還要等很多年呢。」
後半句話她雖然用的是開玩笑的口吻,他卻莫名地為之一震。不錯,也許就因為他們相遇太早,不過六七年的差距,竟可以在他們之間劃下一道鴻溝,無論他怎麼努力都無法跨越。難道,這就是他們注定的宿命?
想到這,歐陽涵的心驀然抽痛,同時一陣不甘涌上來——不,不,不能就這樣放棄!他再次告誡自己。
「代溝?也太夸張了吧。」歐陽涵按捺住翻涌的情緒,盡量使自己的聲音听起來平靜無波。
端莊秀美的女性臉龐上展開溫和的微笑︰「一點都不夸張。我覺得人生就像河流,年輕時是水流湍急的上游,年紀增長就會漸入平穩,到了晚年,就如同河流的下游,輕易激不起浪花。」
她忽然起了玩心,伸出兩根手指探向歐陽涵的脈搏,同時用另一只手模著自己的手腕,比較起來︰「你瞧,年輕的感覺就是不一樣,血液好像也流得快些。」
毫無征兆的,歐陽涵突然反轉手掌,扣住她正打算離開的手,緊緊地抓住不放。
葉傾瀾驚詫地看向他,歐陽涵不言不語地將她的手腕轉了個方向,正面朝上,手指穩穩地搭在她脈搏上。
「你,你做什麼?」葉傾瀾心跳驟然提速。
歐陽涵笑了,笑容帶著幾分自得。他說︰「現在,你的血液已經流得和我一樣快了。」
葉傾瀾想抽回手,卻抵不過歐陽涵的手勁。兩人靠得很近,她甚至聞得到少年人特有的清新干爽的氣息。一段幾乎被遺忘在角落里的記憶片段突然躍入腦海,上次在游泳館她被記者包圍時,是他月兌上的外套,蓋在她頭上,保護她離開——
外套上的味道,正和此刻一樣……
「歐陽……」她訥訥地不知如何開口。
少年目不轉楮地盯視她,仿佛只要片刻放松,她就會逃跑似的。一遇上她驚疑的視線,那雙平素淡漠冷靜的藍眸里光芒閃動,似乎本能地想要閃躲,但隨即又重新堅定起來。葉傾瀾從他眼底清楚地看到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勇氣。
年輕的臉龐因為故作沉穩而線條緊繃,薄唇緊緊抿成一線。一抹紅雲卻無法控制地從耳根開始,像墨跡在宣紙上擴散般,慢慢染紅白玉雙頰,再一會兒,甚至連脖頸處也沾染了粉色。
「傾瀾……」
在沙沙的雨聲的伴奏下,他握著她的手,用小提琴般優美雋永的聲音緩緩念出她的名字。
藍眸,深邃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