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玩店老板听豹子和三師叔在談私事,就站在窗口向外望,好像沒有听他們的談話,其實他豎起耳朵一直在偷听他們談話,他要從他們的談話中判斷「高掌櫃的」有多大的購買能力。
三師叔和豹子在繼續表演雙簧。
豹子說冬天來了,他看準了一筆生意,可惜手頭錢不夠。三師叔問什麼生意,能不能透漏一下。豹子說,給別人不透露,但是給三師叔不能不透露,因為三師叔幫了他的大忙,他說他準備把草原上的毛皮拉到京津一帶,一倒手就是一大筆錢。
豹子極力把聲音壓得很低,其實他的低音渾厚有力,每一個字都準確無誤地傳到了古玩店老板的耳朵里。
三師叔說︰「這確實是一筆好生意。」
豹子說︰「可惜我本錢不夠,如果高掌櫃的願意合伙做生意,那再好不過了,掙了錢二一添作五。」
三師叔問︰「需要多少錢?」
豹子說︰「需要兩千個袁大頭。」
三師叔說︰「姚掌櫃的,不是鄙人不願和你做生意,兩千個袁大頭對我來說,就是兩根汗毛,我家三兩天就能掙兩千個袁大頭。這筆生意折賺我都不在乎。問題是,既然你缺錢,來找我,我出本錢,掙了錢就不能二一添作五了。」
古玩店老板在一邊偷听,听得連連咋舌,兩千個袁大頭啊,在那個時候是一大筆錢,很多號稱富豪的家庭,也拿不出這麼多錢。而這個高掌櫃的,居然說兩千個袁大頭只是兩根汗毛。
古玩店老板繼續向下听,他听見兩個人為了分紅而發生了分歧。三師叔提高聲音說︰「這筆生意就先這樣,我這里要買古董哩。你改日來寒舍一敘,行嗎?」
豹子操著京津腔說︰「那感情好。」
豹子走出了古玩店,三師叔走進了後院里,僕人留在店鋪里。古玩店老板判斷出三師叔是個財大氣粗的大老板,他既富且貴,不但很有錢,而且親戚還在京城做大官。這樣的顧客,就是天上掉下的搖錢樹。
古玩店的後院,藏著名貴玉器和字畫。古玩店老板打開櫃子,從里面取出了幾張顏色發黃的字畫,說這是宋代人的。
三師叔小心拿起一張字畫,走到了窗口的陽光處,仔細看了看,然後說︰「老板欺我眼拙,這明顯是今玩。」
古玩店老板說︰「掌櫃的看玩笑啊,這明明是宋代的畫,你看著題款,再看這裱糊。」
三師叔斜睨著古玩店老板說︰「老板欺我外行啊,這明明是裝棺材。」
裝棺材是古玩行業的行話,是指把一副當今人所作的畫,按照做舊的手法,做成舊畫。至于怎麼做舊,我在前面寫了很多。
這幅贗品,為了讓人相信,就拿出一幅真正的不值錢的技藝劣等的舊畫,挖掉畫心,套上原來的裱邊,制作成足以以假亂真的贗品。
古玩店老板一再證明自己的畫是真品,三師叔一再說他的畫是贗品。雙方相持不下。三師叔就說︰「我家老爺子是鑒畫高手,干脆我帶過去讓他瞧一眼,他如果說是真品,我全部買,絕不還價。」
古玩店老板把他認為的幾幅最值錢的畫小心裝起來,交給三師叔,他小心地對三師叔說︰「老板去可以,但麻煩你家僕人在這里喝茶,我們一起等你回來。」
三師叔說︰「那感情好。」
三師叔拿著幾幅名貴的字畫,走出古玩店,頭也沒回。在十字路口,豹子牽著馬等候他。他們一踫面後,就騎在馬上,走出城門,狂奔而去。
古玩店老板在店里等候三師叔,坐等不來,右等不來,就問僕人︰「你家主人住在哪里?」
僕人搖搖手,指指自己的嘴巴,人們這才發現他是一個啞巴。
可是,三師叔從哪里找到這個啞巴?這個啞巴又為什麼會跟著三師叔來到古玩店?
啞巴不是三師叔的僕從,三師叔不是掌櫃的,啞巴和三師叔認識,也只有短短的幾天時間。
張家口城外有一座教堂,教堂里有幾個外國人,教堂蓋得氣勢恢宏,富麗堂皇,內牆上還有各種圖案,和顏色鮮艷的圖畫。教堂門外,是一片廣場,每天晚上,廣場上都會支起一口大鍋,里面熬著稀粥,夾著紅薯、菜葉等東西,任何人都可以來這里喝一碗。
這種稀粥叫做舍飯。來這里喝稀粥的,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三師叔和豹子路過這里的時候,剛好踫到教堂開舍飯。密密匝匝的像螞蟻一樣的流浪漢,穿著破爛衣服,拿著骯髒的破碗,紛紛揚揚地圍向舍飯鍋,而人群外有一個老漢,衣不蔽體,兩手空空,看著舍飯鍋咽唾沫。他沒有盛舍飯的碗。
三師叔對豹子說︰「我們計謀要成功,全在這個人身上。」
那個老漢年齡約有五六十歲,又髒又亂的胡子飄在胸前,神情木訥。三師叔走過去和他搭話,他張開嘴巴呀呀叫著,揮舞著手臂。
他是個啞巴。
三師叔做出了邀請的手勢,那個餓得前心貼著後背的老漢,就跟著三師叔和豹子走了。
在一家飯店里,啞巴老漢連吃五碗蓨面,舒舒服服地打著嗝,用手勢向三師叔比劃著,然後放在自己的心口。這種肢體語言說的是︰你是我的貼心人。
既然認定了三師叔是他的貼心人,所以,三師叔走到哪里,啞巴老漢就跟到哪里。三師叔讓他做什麼,啞巴老漢就做什麼。
夜晚,他們住在同一件客棧里,豹子略施手腳,就替啞巴老漢搞到了一身衣服。我在前面寫到過,盜竊行業里的人分好多種,有的賊專偷豬馬牛羊,有的賊專偷衣服鞋子,這種賊是盜竊行業里最下等的賊,因為他們的技術含量最低,所以被廣大的盜竊人民看不起。但是,這種手段低劣的賊非常多。現在,每座城市都有鬼市,鬼市四更天開盤,五更天就散場,鬼市里所賣的衣服鞋子,幾乎都是這種最下等的賊偷竊的。在過去,城市里沒有鬼市,但有估衣鋪,專賣各種衣服,這種手段低劣的賊偷了衣服後,就會賣給估衣鋪,估衣鋪轉手倒賣給顧客。城市里的下等人要買衣服,都去估衣鋪。
啞巴老漢穿著豹子偷到的衣服,被三師叔領著來到剃頭鋪,刮了胡子剃了頭,啞巴老漢就好像換了一個人,看起來就像有錢人三師叔的僕從。人配衣服馬配鞍,這句話說得一點沒錯。
接下來的幾天里,啞巴老漢跟著衣著華麗的三師叔出入酒樓茶肆,肥吃海喝,他對三師叔產生了依賴感,也對三師叔擁有了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事實上,啞巴老漢就是一個身無分文的無產階級。
然後,三師叔帶著他走進了古玩店。
夜晚來臨了,趕在城門關閉的最後一刻,三師叔和豹子又溜回到了張家口城中。
夜色愈來愈濃,燈火漸次熄滅,張家口陷入了黑暗與寂靜中。三師叔和豹子又來到了古玩店附近。此次,他們前來,是要營救啞巴老漢。
本來,按照江湖上的規則,翻戲騙局到這里已經結束了,三師叔和豹子應該遠走高飛,此後不再來張家口,即使來張家口,不要在古玩店附近踅模,中國這麼大,他們可以去的地方多得是,何必要在張家口的這一個十字路口徘徊。然而,豹子和三師叔都放心不下啞巴老漢,他們擔心古玩店會為難啞巴老漢。
在翻戲規則中,啞巴老漢的角色通常用路上遇到的乞丐或者棄嬰擔任,誘騙店鋪說乞丐是自己的僕人,或者親人,誘騙店鋪說棄嬰是自己的親生孩子,拿著錢財遠走高飛,店鋪不但找不到你,而且你留下的乞丐和棄嬰還會成為他們的累贅。江湖這本大書中,關于翻戲就是這樣寫的。
可是,豹子和三師叔放心不下啞巴老漢,他們想帶著啞巴老漢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