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獒和我很多天前遇到的那群乞丐一樣,它們對我們不即不離,不遠不近,就那樣不遠不近地跟著我們。我們停下來做飯,它們也停下來,遠遠地觀望我們。因為在戈壁灘上極度缺水,我們的碗都沒有洗,到吃飯的時候,碗里就炸起了一層干皮,我們把這層干皮揭起來,丟在曠野上,然後用碗盛飯吃。
我們吃完飯後就離開了,走出了好遠,我回頭看到那些鬼獒在搶吃我們丟在地上的干皮。
戈壁灘上,寸草不上,幾百里也沒有人煙,干涸的沙土地面上,只有那些極度耐旱的昆蟲才會爬過去。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每種動物,都面臨著極為嚴峻的生存挑戰。
鬼獒一路跟著我們,是想把我們和駱駝當成它們充饑的食物。
遠遠地,我們看到了一片山巒,我們要從兩座山的夾縫中走過,這是通往殷家集的必經之路,而兩座山的夾縫,又是響馬最喜歡出沒的地方。
小眼楮提出來說,他願意前去探路。
我說,我也願意去。
在鏢局的這些天里,小眼楮是我最好的朋友,他簡單而淳樸,性情本真,脾氣急躁,但卻值得交往。我們是鏢局里年齡最好的兩個人,也是關系最好的兩個人。
光頭只給了我們一頭駱駝,他也只能給出一頭駱駝。一天之內,兩頭駱駝都遭到慘死,而且兩頭駱駝都是被鬼獒吞吃了。那兩頭駱駝馱運的貨物,就要加在別的駱駝的背上。
我們騎著那頭駱駝,向前跑去,給駝隊探路。如果山峰中真的埋伏有響馬,是不會傷害我們的,我們身上沒有貨物,而且,傷害了我們,無疑就是給駝隊通風報信,駝隊看到前面有情況,肯定就會轉身離開。
響馬和鏢師相依相存,響馬要的是貨物,鏢師保的是貨物,如果沒有貨物,響馬是不會現身的。
我們走進了山谷中,望著高聳入雲的山峰,感到這里的地勢確實非常險要,這里和我們在前面伏擊三綹長須他們的一線天可以媲美。不同的是,一線天有很多花草樹木,而這里是光禿禿的山崗。
我們在山谷中喊了兩嗓子,听著聲音在山谷中回蕩,感到沒有什麼危險,就放慢腳步向前趕,手中牽著駱駝。高高的山峰上,有兩只鳥在飛翔,一只追著一只,站在山崗上望去,看到那兩只鳥就像蜜蜂一樣渺小。
我們正走著,突然听到身邊的一塊巨石後傳來了一聲呵斥︰「呔!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錢。」
我和小眼楮都停了下來,手中按著刀柄,望著聲音發出的那個方向。
小眼楮高聲喊道︰「當家的辛苦。」
巨石後又有一個聲音傳來了︰「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錢。」
我和小眼楮听到對方一遍遍重復這句話,就知道我們遇到的不是真正的響馬。我在前面寫到過,遇到真正的響馬後,我們說︰「當家的辛苦了。」響馬就要回答︰「掌櫃的辛苦了。」我們又說︰「當家的不容易啊。」響馬不再說我們不容易,而是問︰「哪家的?」我們回答︰「小字號,張家口的。」我們說了自己鏢局的名號,但是不能問響馬的名號,你要是問了響馬的名號,就免不了一通廝殺,響馬會想︰你問我們的名號干什麼?想糾合官府來捉我們嗎?
響馬听見我們說是張家口的,就會繼續問︰「貴姓?」
我們就要如實相告︰「姓鄧,江湖人送外號光頭,草字如來。」光頭名叫鄧如來。
響馬問鏢師,鏢師必須如實回答,絕不能隱瞞,也絕不能亂說一氣,否則,響馬會認為你信不過他,免不了又是一場大戰。
響馬行走江湖,鏢師也行走江湖,雙方走的是一條線。響馬在暗處,鏢師在明處,響馬對鏢師模得門兒清,而鏢師對響馬知之甚少。鏢師在響馬面前,是不敢說假話的。
響馬和鏢師一問一答,這是江湖上幾百年,乃至上千年流傳下來的一整套說辭。無論是做鏢師,還是做響馬,師父都會把這一套說辭傳給徒弟。
而藏在巨石後面的人,到現在還不露面,他們說話的時候,沒有按照江湖上的那一整套說辭,卻說什麼「此路是我開,此樹是我栽」,明顯是評書听多了,把評書里面的那一套,帶到了現實江湖上。
所以,我和小眼楮一听,就知道這是偽響馬。江湖黑話中把這種偽響馬叫做「打杠子的」。
知道他們是打杠子的,我們毫不畏懼,我對著巨石故意說︰「我口袋里只有十塊銀元,是給我老娘抓藥看病的,你出來吧,我給你。」
巨石後的聲音說︰「少嗦,放下銀元,快點走。」
我說︰「你們出來吧,我總得看看你們長什麼樣,叫什麼名,我回家我娘問起我,我總得說把銀元給了誰。」
那個聲音又說︰「放下銀元快走,否則砍斷你的脖子。」
我要逗引打杠子的出來,所以才和他們這樣嗦,而小眼楮已經忍耐不住了,他喊道︰「躲在石頭後面的王八,給老子滾出來,否則老子把你們一刀兩截,砍了喂狗。」我們後面就跟著鬼獒,要是我們砍死了他們,剛好可以喂狗。小眼楮這句話倒是實話。
石頭後面打杠子的沒有想到我們會這樣說,一下子愣住了,他們當響馬的居然受到了威脅,現在不知道該怎麼說,評書中可沒有這種情節啊。
我們等了好一會兒,石頭後面站起來兩個人,一高一矮,手中拿著棍棒。他們兩個人,我們兩個人,他們拿著棍棒,我們拿著快刀,他們不知道該怎麼辦。
小眼楮指著他們喊道︰「兩個王八,給老子滾下來。老子要是走上去了,一刀一個,剁翻了你們。」
兩個打杠子的對望一眼,就走下來了,一個說︰「把銀元放下。」一個說︰「把駱駝放下。」
小眼楮用刀片指著他們兩個說︰「你們兩個一搭上,要是贏了老子手中這把刀,銀元駱駝都給你們,老子身上還有金條,也都給你們。」
高個子對著矮個子一點頭,兩個打杠子的就掄著木棒上來了。小眼楮略一側身,避過了高個子的木棒,然後用手中的刀架住了矮個子的木棒,順勢一滑,刀背就滑向了矮個子握著木棒的手指。矮個子尖叫一聲,木棒掉在了地上。
小眼楮對著高個子說︰「你來,你來。」
高個子看到一招之間,小眼楮就制伏了矮個子,他嚇傻了,不知道該怎麼辦。
矮個子從地上爬起來,向著山峰狂奔,高個子收到啟發,也向著山峰跑去。他們跑得驚慌失措,高個子跑在後面,邊跑邊回頭看著我們,擔心我們追趕。前面的矮個子摔了一跤,高個子沒有防備,也摔了一跤,摔在矮個子的身上。
我們看著兩個打杠子的,禁不住哈哈大笑。
山谷中再沒有見到響馬,我們就在原地等候大部隊。事實上,只要山谷中有偽響馬,肯定就不會有真響馬了。要是有真響馬,偽響馬怎麼敢出現?
光頭他們趕上來後,我們就合在一處,向山谷出口走去。小眼楮向大家說起那兩個偽響馬,大家都被惹得哈哈大笑。
駝隊剛剛走到山谷口,突然听到身後傳來失魂落魄的聲音︰「救命啊,救命啊。」
我回頭看去,看到一高一個兩個偽響馬像被皮鞭追趕的耕牛一樣,跑得氣喘吁吁,白沫子從他們的嘴角流下,搖搖晃晃地落在地上。
遠處,是追上來的鬼獒。
兩個打缸子的說,他們的家在遠處的山崗上,那座村子只有幾戶人,靠天吃飯,而西北的天又偏偏不下雨,所以他們十年九不收,沒有飯吃,他們就想到了做響馬。然而他們沒有想到,第一次做響馬,不但沒有找到吃的,自己還差點被鬼獒吃了。
西北環境惡劣,任何動物的生存都受到嚴峻挑戰。所有動物的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活著。
鬼獒看到兩個打杠子的和我們在一起,再也不敢靠近了,它們放慢腳步,遠遠地跟著我們。
我們向前走,走到了一片胡楊樹林邊,突然看到路面上擺著幾叢棗刺。
走在最前面的光頭停了下來。
走在最後面的豹子問︰「怎麼不走了?」
光頭沒有說話。
豹子把駱駝的韁繩交給一名鏢師,自己走了上去,他看到地面上擺放的那幾叢棗刺後,也愣住了。
幾叢棗刺早就干透了,也落光了葉片,它們擺放在路面上,但就是沒有人敢去撥開。因為棗刺是響馬擺放的。響馬擺放棗刺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阻擋鏢師經過。
如果鏢師膽敢撥開棗刺,就會立即遭到響馬的攻擊,或者亂箭飛來,或者飛刀飛來。
我想兩邊偷偷地望著,沒有看到任何人影。響馬埋伏在哪里?
光頭不敢四處張望,別的鏢師也沒有四處張望,他們都微微低著頭,看著前方的地面。
光頭高聲喊道︰「當家的辛苦!」
空中傳來一個聲音︰「掌櫃的辛苦!」
我想抬頭去看,但是看到沒有人看,我也放棄了這個念頭。
光頭又高聲喊道︰「當家的不容易啊。」
高處的聲音問道︰「哪家的?」
光頭回答︰「小字號,張家口的。」
空中的聲音又問︰「貴姓?」
光頭回答︰「姓鄧,江湖人送外號光頭,草字如來。」
空中的聲音稍停一會兒,說道︰「听過。你穿得誰家的衣?」
光頭回答︰「穿的朋友的衣。」
空中的聲音又問︰「吃的誰家的飯?」
光頭回答︰「吃的朋友的飯。」
空中的聲音說︰「照個面兒,就走吧。」
光頭吩咐小個子從背囊里拿出一堆叮當作響的銀元,放在地上,然後說道︰「當家的,你有什麼帶的?我到嘉峪關,一個月後就回來。」
空中的聲音說︰「沒有什麼帶的,掌櫃的辛苦了,上路吧。」
前面說過,響馬和鏢客相依相存,鏢客要稱呼響馬當家的,因為沒有響馬,就沒有鏢客,響馬是鏢客的衣食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