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賦,蓮傾 第三十一話 心碎之晨

作者 ︰ 尤小七

雲翎湊過去,道︰「顏惜,你說什麼?你是哪里不舒服?」

顏惜沒有意識,根本沒法回答她的問題。他皺著眉,神情略帶苦楚,因著他的聲音太低,雲翎壓根听不清楚他講什麼,只得俯身把耳朵附在他唇邊,好半天,她听到他低低喃道︰「冷好冷」

「冷?剛才還說熱,怎麼現在又冷了?這風寒真奇怪!」雲翎疑惑著,替顏惜攏緊了身上的被子。

床榻中,顏惜的呢喃停頓了一會,驀地又道︰「翎兒地宮危險,不要去」

雲翎輕輕拍了拍顏惜的臉,道︰「顏惜,醒醒,醒醒。你只是在做夢而已」

顏惜卻突然拽住了她的手,喃喃道︰「翎兒,你莫要嫁給他我會對你好你信我」

他的手握的她這般緊,緊到生出一片熱辣辣的疼意來,雲翎听著他的低語,心下泛起一陣歉疚,只得俯在他耳邊哄道︰「好,好,我不走我不走」

他似是听到,顰起的眉頭微微舒展了些,過了良久,他再次擰起眉頭,緊抱著被子道︰「冷冷娘,我好冷」話落身子縮了縮,居然打了個冷顫。

雲翎怔了一怔,萬沒想到他冷到這個地步,她有那麼瞬間的詫異——這一刻,那個素日里永遠微笑從容的碧衣男子,首次褪去了他雍容傲氣、清雅風華的一面,回歸到一個生病的普通人狀態,他會疼會痛,會脆弱會無助,需要溫暖需要依靠,需要關心和愛。

她忽地覺得有些心疼。迅速起身,從箱子里抱出最後的一床被子,給他加了上去,可即便這樣,他依舊喊著冷。

雲翎只好再次翻箱倒櫃,好歹給她尋出來兩條厚毛毯子,她將毯子加了上去,還把一些厚外套,厚棉襖全部攏到顏惜身邊,好讓他更暖和一些。可是似乎作用甚微,顏惜的冷顫就沒有停過。

雲翎環視四周,這回是真的再也尋不出什麼取暖的被子衣物了,她欲點燃爐火生火取暖,又擔心夜間睡著後燒著東西引發火災,也怕空氣不流通,導致炭氣中毒,到時候兩人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思索半晌一無所獲,而顏惜的寒狀卻是愈發明顯,臉色發白,牙關都開始咯咯作響。無奈之下,雲翎沉默良久,頭一揚擺了個義無反顧的表情,道︰「管他呢,救人要緊!」

說罷,飛快月兌掉了自己的厚外套及鞋襪,游魚似的鑽進了被子里。被子里雖然蓋了這麼多層,卻並無什麼暖氣,她模了模顏惜的手腳,發現俱是冰冷,她嘆了一口氣,搓了搓他的腳,再將他的手緊緊捂在懷里,將自己的熱量源源不斷的過度給他。

好久後,顏惜的狀況漸漸穩定下來,沒有再喊冷,手腳亦微微熱乎起來,雲翎這才放下心,但她仍不敢松懈,還是緊貼著他,將自己的體溫持續不停的溫暖他。也不知過了多久,鋪天蓋地的困意一陣陣襲來,雲翎的眼皮越來越重,最後終于陷入了周公的世界。

帳篷外,白茫茫的草原上,料峭的北風依舊呼嘯而過,簌簌的大雪輕狂飛舞著,滿天滿地俱是一派深冬的酷寒之感。唯有那圓拱的蒙古包內,厚厚棉被下依偎的兩人,暖和如春。

顏惜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

蒙古包外,風雪初霽,天氣放晴。

帳篷內,顏惜在恍惚中睜開眼,覺得腰背睡的有些酸,剛想翻個身,身子卻被什麼束縛住。他下意識地側過頭,嘴唇卻意外的觸踫到一片柔軟的芳香,那似乎是——專屬于少女光潔細膩的額頭!他陡然愣住。

他緩緩將頭往後仰了仰,這才看清眼前的一切。

他的身側,那蓮花一般的清麗少女,正偎依在他身畔,整個人有著溫香軟玉般的輕柔,她的氣息恬靜而安詳,依稀散發著淡雅的香氣,隨著呼吸輕軟地吐納在他的脖頸上,有暖而潮的感覺。她一手握著他的手,一手臂橫過他的腰,緊緊抱著他。淡淡的曦光透過帳篷的縫隙投到她的臉龐上,她白皙如玉的肌膚輝映在陽光里,近乎融成透明,不甚長的烏發凌亂的散開在枕邊,跟他的發混在一起,讓人無端想起「結發為夫妻,終身不相離」這樣美好而莊重的字眼。

顏惜屏住了呼吸,雙眸眨也不眨的瞧著她。

這一幕,美好的不大真實,美好的近乎虛幻,似一場可遇不可求的華涼夢境。事實上,在他無數次的午夜夢回中,這樣的場景,她出現在枕邊的場景,他想象過很多次,但卻從未如此真切明朗過。這一次,他的夢終于實現,他以為他會像那些年夢里的自己一樣,會幸福的縱聲大笑,會幸福的啟唇而歌,會親昵的擁抱她親吻她,會不顧一切的告訴她︰

——他愛她,許多年。

然而,事到如今,他沒有,他什麼也沒有做。當這個美夢真的成真的時候,他半分的快樂幸福也感受不到,他的內心那麼地,那麼地如刀絞過,痛的連呼吸都似有些急促。

近在咫尺,遠隔天涯。

縱然她眼下在他身畔又怎樣,她終究是別人的妻,這一刻的幸福,無非是虛妄之想,是鏡花水月海市蜃樓一場,再幸福,再真實,終要化作虛無的泡影,留不住的。那是深冬里呵在冰涼琉璃上的朦朧白霧,氤氳出淡淡的暖意,還未觸及,已然轉瞬即逝。

情有多濃,痛有多深,傷有多久。

這是多麼殘忍的一幕,多麼令人心碎的一幕。

他仰起頭來,不再去看她,在這冬日清晨涼薄的曦暉中,無聲哽咽。

身畔的人依舊安睡著,可卻異常敏銳的感受到了他的動靜,她于半睡半醒間,無意識的拉了拉被角,將他的背脊蓋得更嚴實了些,口中嘟囔道︰「顏惜,蓋好別再凍著了」隨後在被窩里模索了一陣,抓住了他的手,握在手掌之中,呢喃道︰「不怕不怕,我給你捂手,你不會再冷了嗯,嗯我不走,我在你身邊守著呢」

她迷迷糊糊夢囈了一陣子,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小貓似的蜷成一團,額頭抵著他的下巴,右手依舊固執的環著他的腰,為了防止他蹬開被子,她還極不文雅地將一條腿壓到他的腳上。

——她的睡姿委實很不文雅,很不矜持,簡直可以稱作難看。可那又怎樣,即便在睡夢中,她的關心依舊如此真摯而明顯,甚至已然融入了潛意識的本能之中。

顏惜喉中一哽,這一路故作冷漠拼命壓抑的情感再也控制不住,瞬間如決堤的水奔騰而來,他轉過身,緊緊擁住了她。

這一剎那,什麼世俗倫理,什麼道德規範,什麼禮教輿論,都阻擋不住他靠近她的決心。有生之年,這或許是他最後一次親近她的機會,以後漫長的人生,蹉跎的光陰,虛妄的希翼,她再也不能靠他這般近,再也不能給他這般的溫暖且讓他拋開一切,由著自己的心,縱情恣意一場罷。

哪怕是短短一瞬,也好。

他抱了一會,傾盡全力去抱她,或許是他的擁抱過緊,她在他懷里呼吸不暢,醒了過來,眼還未來得及睜開,手已經條件反射式的去模他的額頭,急忙忙地道︰「顏惜,你還燒不燒,還冷嗎?你」

「不要說話,」她的話還未說完,一個聲音輕輕地止住了她。她用腳趾頭听都听得出來,那是顏惜的聲音。

她聞言納悶,抬頭看去,那聲音又響起來︰「不要睜開眼,不要看我,就當你自己還睡著,好不好?」

「就一會,一會就好」他的話帶著一絲壓抑的痛楚,她心里一緊,沒由來的照做。

那懷抱摟緊了她,他將下巴在她額頭上摩挲著,緩緩道︰「翎兒,就容我放縱這麼一會,好不好」

「以後,我不會再來打擾你,不會再成為你的困擾」

那聲音低而沉,低的仿似從咽喉深處哽咽而來。雲翎听在耳中,心下苦澀難當,她閉著眼,不敢去看他,倒真的寧願自己就這樣睡去,什麼都沒有听到。

「翎兒」他的聲音帶著低不可聞的嘆息,恍恍惚惚的傳來︰「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倘若光陰倒流,我多想回到九歲之前,我是你的顏惜哥哥,你是我無憂無慮的翎兒妹妹,我們一起長大,中間七年的分隔從未發生,中間芥蒂的一切也從未發生,我一直陪著你,你也一直陪著我」

「我們愉快的相處著,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我會給你作詩賦詞,在那些你不曾瀏覽過的字里行間,藏著我從未開口的情意,那些塵封多年的寫意畫卷,主角永遠只有一個人」

「還有,昔日里你曾說的那個夢,我會替你實現終有一天,我會帶你乘船去遙遠的海上,並肩相伴而立,同看漫天星光」

「呵,等你到了及笄之年,我便捧著世上最好的白玉鳳璧,當著天下諸人,向你求親,然後,你羞赧應允,鳳冠霞帔,歡喜嫁我我們,十指相扣,許下白頭之盟,終身不離」

「再然後,我一生只愛你一人,你一生也只愛我一人,我們做對神仙眷侶,攜手到老」

「然而」那聲音驟然哽住︰「然而這世上,哪有什麼倘若?!哪有什麼光陰倒流?!你選擇了其他人而我,我終究沒有留住你」

「星光我的星光以後你將照映著另一個人對嗎?而我,將獨自留在亙古的黑暗中」

那話斷斷續續,到了末尾簡直不成章節。雲翎的心似下起一場滂沱大雨,將一切思緒全部透濕淋灕,所有的感覺化為冰而冷,依稀衍伸出一股針芒刺過的疼。那樣細密的疼痛里,她不敢動彈,雙眸緊閉,手指在無聲中漸漸收攏。

那聲音頓了頓,好半晌後忽地一聲一聲連連喚著她。

「翎兒!翎兒!翎兒!!」

那話音低而沉,卻帶著撕裂的痛楚,仿佛是一根細細的琴弦,隨著他愈發哀傷的情感,繃得愈發的緊,末了,隨著這幾聲急切呼喚,情緒累積到了極限,弦亦繃緊到了極限,「錚」一聲響,驟然崩斷。她還未反應過來,臉頰上一暖,似是他的臉輕輕的貼了上來,腮旁隨即感到一涼,仿佛有一滴清涼的水滴落到她臉上,沿著她的腮一路滑向下巴,她一驚,瞬間已曉得那是什麼,那一霎,那滴冰涼似是化作了一枚極冷的冰刺,她的心被這冰刺狠命一扎,忍不住劇烈一顫,緊握的手掌里,指甲終于摳進手心,掐出尖銳的疼痛,然而她卻不敢回應。

她不能回應他,亦無法回應他。她清楚的明白自己的心之所系,情之所想,她的心里只有雲舒,再容不下其他人。顏惜的這番深情,她感動至深,亦愧疚萬分,因為無力回報,更覺得無奈至極,可這絕不是愛。

愛是承諾,是責任,是無聲卻最堅貞的誓言,言若出,行必果。她若愛一個人,便會全心全意,毫無保留,此生相傾。若不愛一個人,亦絕容不得半點含糊,更做不出腳踏兩只船這碼子事,這是對自己的侮辱,也是對他感情的褻瀆。她不愛他,所以,她再怎樣拼著強烈的不忍,也不能對他的情意有所回應。

她無法許他一個未來,寧願緊抿著唇,只字不出。

然而,終是說得容易做來難。沒人知道,她在緊閉著眼,一字一句听著顏惜傾訴之時,是一種怎樣的心情。理智與情感將她生生割裂成兩半,一半掙扎著愧疚和苦楚,一半殘忍地堅守著原定的抉擇。她在對他的內疚以及自己無法更改的信念中輾轉不休,心如置油鍋反復煎熬。那樣的痛苦中,在無人看到的角落,她用力攏住手心,指甲掐進皮肉的疼痛無比清晰的傳來,她卻固執的,用力,再用力,仿佛這樣的疼痛方能讓她心頭的折磨好受一點。

他沒再說話,四周歸于岑寂,唯有濃重的鼻音在她耳畔輕輕響起。兩人就這樣緘默無語的偎依著,一個心碎,一個愁苦,不同的心境,卻是相同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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