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賦,蓮傾 第四十六話 決裂

作者 ︰ 尤小七

竹林內,雲舒久久跪倒在青冢前。

夜色漆黑,風聲似一陣陣哀怨的嗚咽,撕裂這沉沉的夜,竹林里傳來噗通一聲悶響,似是誰的膝蓋重重磕到了松軟的土地,低而悲慟的低語隨之傳來︰「爹你果然是被他所殺」

晨曦時分,雲翎站在棲梧苑,一夜未眠。

雲舒徹夜未歸,她右眼皮狂跳,心里沒由來的倉皇慌張,似有不好的預兆。

心煩意亂,她出了門,在後山繞來繞去。一邊走著,一邊迷迷糊糊想著雲舒什麼時候回來,心不在焉的,居然走錯了路,兜兜轉轉來到一個曾未到過的山坡。許是前兩天的雪剛化,地上滿是泥濘,待要轉身折回,腳下一滑,一不留神她竟失足摔了下去,骨碌碌滾到山坡下的一個山坳。

這山坳極其隱蔽,三面都被山崖石壁環繞,四周茂密草木掩映的嚴嚴實實,若不是她誤打誤撞,壓根不會發現有這樣的地方存在。不過叫她詫異的還在後頭,她揉了揉**爬起來,居然看到山坳側面有個幽森的洞口。

好奇心的驅使下,她走向這個從不曾听說的洞口,卻赫然發現一條長長的隧道。

是的,狹隘的隧道,幽深的曲徑,里頭黑咕隆咚的,不知將通向何處。潮濕陰冷的風自隧道里吹來,帶著泥土特有的腐味,她捂住鼻子將頭偏了偏。

好奇害死貓,這個道理她還是曉得的。于是,她將自己的好奇心懸崖勒馬,在洞口停住腳,決定還是回家。

就在轉身要走的剎那,她的眼角余光瞟到一樣東西,眼光凝注。

腳印洞口的泥地上清晰的拓出兩個腳印,腳印正中淺淺的印出一朵特殊的雲朵形狀。

專屬于雲過盡——雲霄閣主的腳印。

從腳印的方位走向,很顯然,他從外走進了隧道。

雲翎托著腮,翻來覆去研究著兩個腳印,迷茫道︰「爹進那里面做什麼?那里面到底有什麼?或者,通向哪里?」

事情一旦有關起自己親爹,她便按捺不住了,想了想,沿著隧道模索而入。

同一時間,雲舒站在天獨峰的絕壁石窟里。

外洞的水晶璧依舊光彩璀璨,畫卷上,美人如花隔雲端。

扣動機關,走進內洞。

緋色睡蓮依舊如火般,重重疊疊怒放著,清透的池水底,紅衣的女子沉靜的熟睡著,雲舒默立了半晌,寬袖一揮,勁風掃過,蕩漾的水面登時像出現一座分水嶺般,水流左右分開,那晶瑩剔透的冰棺霎時全數露出來,雲舒掌心在冰棺上一拍,冰棺立刻騰水而出,穩穩當當落在地面。

雲舒揭開了冰晶般的靈柩蓋,那沉睡的女子的絕世容顏,終于徹底露在空氣中,雲舒在冰棺旁,凝視著棺里鮮活如生的傾城女子,她眉目如畫,眉間一點殷紅朱砂痣,他的母親,蕭芷茵。

他緩緩傾去,將臉貼到那女子冰冷的臉上,握著她的手喃喃道︰「娘,你一個人呆在冰涼的水里,一定很孤單吧我接你回去,我這就接你去同爹團聚,爹肯定很想你」

許是這內室太過潮濕,雲舒的眼睫,有濕潤而模糊的水氣。隨後他將身子俯的更低,小心翼翼將女子抱起來。

還未走至門口,一聲厲喝傳來︰「什麼人!」幾乎是剎那,雪亮的利刃破空而來,雲舒抱著蕭芷茵疾疾閃身而過,刀鋒擦著肩膀險險飛開。雲舒身姿輾轉如清逸的流雲,瞬間落到洞窟那側,一抬頭,眼光滯住。

「蓮初?怎麼是你?!」洞壁這廂,出手的人滿面驚愕。

雲舒微微偏頭,幽深的眸中剎那風起雲涌︰「怎麼不能是我,雲閣主?」他的聲音冷的似含了一塊千年寒冰,最後三個雲閣主的時候,仿佛是哽在喉中,一字一字吐出來的。

「你怎麼知道這里?」雲過盡有一瞬的錯愕,隨即鎮定下來,道︰「你把她放回去?」

「她?」雲舒垂頭看了懷中人一眼,話音極其復雜,似譏誚,似忿然,又似深深的憎恨︰「她是誰?」

「她。」雲過盡的表情頓了頓,道︰「她是蕭芷茵。」

「是啊,你也知道,她是蕭芷茵。」

雲舒話落,抱著懷中女子向外走去。灰影若疾電般一閃,正正攔在雲舒面前,眼中有從未有過的焦灼︰「你放下她,你不能帶她走。」

雲舒緩緩抬起頭,目光凝在雲過盡臉上,片刻,他面無表情地道︰「她是我的親生母親,我如何不能帶她走?」

雲過盡眼神幽暗到了極點︰「她是你的母親,但更是我的愛人,你不能帶走她。」

「愛人?」剎那間雲舒靜如深淵的眸中波光明滅,似有密布的烏雲凝在了眉心,下一刻即將狂風大作雷電交加暴雨如瀑︰「愛,你也配提這個字眼?」

雲過盡眉頭一擰,道︰「我如何提不得?我同她青梅竹馬,我同她兩心相悅,我同她」

「愛!」他的話被雲舒截在半空,雲舒深邃如夜的眸中驟然陰霾大作,似泛起滔天巨浪,洶涌暗流的澎湃中,有厲色如刺人的星火一閃,那樣的極端中,他反而仰天長笑︰「你殺了她的丈夫!你逼死了她!你讓他的孩子從出生就淪為孤兒!這就是你所謂的愛?」

「他的丈夫慘死在你的劍下,她在重創下難產而亡!隨後,你又逼死了她父親,折磨瘋了她的姊妹,這就是你的愛?這就是你的愛?這就是你所謂的愛!」雲舒沙啞著咽喉,一字一句的道來,帶著壓抑不住的滔天怒火,攬著蕭芷茵的手都在微微顫抖︰「雲閣主,雲過盡,」他提高了聲音,逼視著雲過盡︰「你回答我,這就是你所謂的愛,所謂的愛人?」

雲過盡臉色微變,首次露出倉皇的愧色,道︰「蓮初,你」

「閉嘴!休再叫我蓮初!」雲舒臉色蒼白如紙,悲愴,憎恨,忿然,淒涼,絕望羅織成一團,終于再也按捺不住,失控的嘶吼道︰「你手中沾滿了我父母親人的血,卻還將我抱回家,假惺惺的收我為義子而我,認凶做父,認仇為姊妹,渾噩了這些年!雲過盡,我且問你,你究竟安的什麼心?你到底想要怎樣?你逼人太甚!!你!你!」他連說了兩個你,眸中殺機大盛,若星火乍現燃燒整片荒野,凌厲的烈焰迫人心弦,未待雲過盡反應,右臂一擺,銀鞭游龍般霍的甩出。

雲過盡一偏頭,幾乎是條件反射一般,「錚」一聲鳴響,炙羽長劍已然出手,銀色劍花唰唰一閃,疾風驟雨般直刺雲舒面門。

雲舒長鞭一轉,絞住了劍,清泠的容顏忽地露出邪妄的笑,他一寸一寸,緩緩將劍尖拉至胸膛,正抵著自己的心髒之處,道︰「好啊,雲閣主,你就刺下去,照著心髒的位置,一劍捅穿啊」

他緊盯這鋒銳的劍尖,眸中似要滴出赤紅的鮮血來︰「下手啊,就像你當年對我爹一樣,一柄利劍,從胸口直直插入,整個貫穿哦,不,那次他是倒在池塘邊,猩紅的血染滿了池水我們要不要尋個池塘,再讓你重溫一次?」

雲舒的話輕輕淡淡,卻攜卷著撕裂般的痛楚,杜鵑啼血般的絕望,雲過盡面色灰敗,對上他的眼,仿佛看到當年奚落玉的臉,不禁倒退了兩步,手中劍當啷掉到地上。他剛要去撿那劍,卻發現石壁那頭,一張臉露出來,慘白如寒冬霜雪。

他驚了一驚,失聲喊道︰「翎兒!」

雲舒的眼光隨之移去,但他只飄乎乎看了雲翎一眼,便收回了目光,抱著蕭芷茵走過去。

雲舒從雲翎身畔走過,目不斜視,便當她是空氣一般。雲翎撲了上去,拽住他的衣袖,道︰「哥,哥你要去哪里?」

「讓開。」他拂了拂袖子,仿佛她是一粒無足輕重的微塵,她被撇在一旁,清清楚楚看他臨去那瞬間的眼神,那是她從未見過的眸光,冰冷,陌生,甚至還有一絲憎惡

她被這樣的眼神駭住,呆在那里,說不出話來。

他何曾這樣待她?

不!不!!不!!!這一定不是她的蓮初!這一定不是那個對旁人冷漠卻對自己溫暖的蓮初!這一定不是那個從來愛她若珍若寶的蓮初!

心如刀絞,她卻依舊固執的追過去,扯著他的衣裳,道︰「哥,你別走!」

雲舒站住腳步,慢慢轉過身來,幽黑的眸中翻騰著極致的苦,他看了懷里的蕭芷茵一眼,微微泛白的唇角居然矛盾的綻出一抹慘淡的笑,他向雲翎輕輕道︰「看到沒?」

「看到什麼?」雲翎不懂他的話。

「我母親冰冷的遺體。」雲舒目光往蕭芷茵身上掃了掃,又向蓮花池里看去︰「她在這寒冷的池子里人不人鬼不鬼的泡了二十年……而我父親奚落玉,在那荒蕪偏僻的竹林野地里,成為夜半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你可知,這有多淒涼,你可知,這有多殘忍……」

雲翎心底一沉,口中忐忑地道︰「哥,你究竟想說什麼?我……」

「別再叫我哥!」雲舒打斷雲翎的話,瞳中的悲慟終于化為了看不見絲毫光亮的墨色絕望︰「這一切全拜你父親雲過盡所賜!我豈還是你哥?!」

「血親之仇,不共戴天!也罷!」雲舒話落,單手抱住蕭芷茵,空出的右手往腰囊中一探,銀色雪光一閃,重新鑄好的祭雪劍月兌鞘而出,雲舒手一抄,兩根指尖堪堪夾住了銀白的劍身。

「從今往後,」雪亮的劍身映著雲舒的臉龐,白衣公子的臉上,除開死寂一般的絕望,什麼表情也沒有。他清瘦的兩指夾住了薄薄的劍身,微一用力,「錚」一聲鳴響,修長的劍身陡然化作兩截,干干脆脆。

「——你我之間,就如此劍!」

他冷冷拋下斷劍,頭也不回走遠。

「不!」雲翎的手落在空中,朝著他的背影,撕心裂肺的喊︰「哥!!——」

雲舒已然絕塵而去。

雲翎轉過身,踉踉蹌蹌奔向雲過盡,幾乎是半跪著抱住雲過盡的腿︰「爹!你告訴我!他說的都不是真的!你沒有殺姨夫姨母!你沒有殺他的雙親!你沒有!你沒有!!」

「翎兒」雲霄閣主閉上眼,仿佛在壓制著胸臆中控制不住的情緒,嘴唇都在顫抖。

「看來是真的」雲翎近乎用盡全身力氣才講出這幾個字,眸中的光澤在一霎黯淡失光,仿佛湮滅的星矢,爆出殘存的最後一朵火光,終于,歸寂于亙古永夜。她似被榨干了力氣一般,慢慢癱軟在地,道︰「爹,你殺了姨夫姨母,那我便是他深仇血恨的仇人之女原來原來」她的話沒說完,慢慢捂起了臉龐。

原來她和他,骨血相親魂魄相印的兩人,竟有一天,會這樣不共戴天。

她與他她不敢再想,將臉埋在掌心,于無人的角度,任淚水滾滾落入咽喉,絕望鋪天蓋地。

「蓮初!蓮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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