瑣夢寒 chapter.2

作者 ︰ 伍月漁郎

當一條小魚隨著流水沖刷卵石而成的白色泡沫一路沉沉浮浮,最後經過豁大的喇叭狀渡口被帶入汪洋大海的時候,誰曉得這個陌生而廖闊的地方能給它帶來什麼——成為強壯動物的口中餐,被它們嚼碎,和骯髒的胃液攪拌在一起,最後隨著糞便排泄出來,一點不剩自己原來的身段和靈魂;或是永遠在這片海洋里游蕩,始終都到不了盡頭,看不到彼岸的花草和土壤;還是會遇到一條同樣飄零的魚,來交鰭並游?

何遠現在的處境像極了這條小魚,但魚的記憶只有三秒,沒有傷心和痛苦。而這點,他無論如何做不到,人善于記憶,善于在回憶里挖出一些感傷而迷蒙的往事,像老牛反芻一樣,一遍一遍回想。

秋雨連綿,他覺得一直窩在寢室遲早會發霉發臭,決計一個人到學校轉轉。沒帶傘,小而密的雨滴輕輕地打著他的頭發、肩膀、鞋子,衣服和身體開始濕透,但他全然不顧,享受被雨水浸潤的感覺。

他走在被法國梧桐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水泥小路上,眼里總帶著一種別人讀不懂的憂郁和霧蒙蒙的迷茫。他散亂步子,望著身邊的人用衣服或手臂遮著頭飛快地跑過,濺起一路水花。

他在一棵斜倚牆生長的梧桐樹旁停下來。雨滴打到梧桐葉上,匯聚成一行行細流沿著葉脈從葉尖滴落,落在水泥板上,敲下幾點清脆的聲響。

他想到了什麼,也許是如今的寂寞和孤單,也許是曾經的快樂或傷感。

他側轉身子,向遠處眺望——

世界仿佛在眼簾的一開一合間就變了模樣,一層一層的雨簾將它切割得模糊破碎,再也不是初時那般清明。他看著這個在雨水中傾斜的世界,大腦里突地勾勒出一幅猙獰的圖景︰

雨水一波一波從空中傾瀉而來,河水一寸一寸地高漲,漫過了白色大理石河堤,漫過了雕花欄桿,漫到了自己的胸口。

每呼吸一次,河水便隨著呼吸的節奏上下起伏,蕩漾成美麗的弧線,一直傳向遠處。

終于被雨水稀釋過的河水淹沒了自己的眉和微黃細碎的頭發。

沉在水底,撲鼻而來一陣令人作嘔的魚腥味,放眼盡是,一片讓人瑟瑟發抖的死人白……

他稍覺怯怕,身體不禁抖了一下,緊接著便是一陣噴嚏。

他還要向前走的,只是發覺頭腦眩暈,還是決定掉轉頭回宿舍睡一覺去。

他月兌掉鞋子和濕透的衣服,像蝸牛的觸角忽然間受到外界的刺激,一骨碌鑽進被窩,蜷縮在里邊,等冰涼的身體醒轉過來。

他的腦袋像落了雪的世界,虛白一片,什麼都不去想。

或許生命中真有那麼一股神奇的力量,如玉女調弦的手,撥弄著生活的每一處細節,梳理著人生的每一絲脈絡。甚而讓時空瞬時交錯,混亂得分不清你我。

神學家說那是神,是冥冥之中的力量,叫命運;而哲學家說那是哲學,是人們看不見模不著但確實存在的一種場。

或許是吧,好多人都在經歷著,好多人都在思考著,但不見得好多人都想得通透了。

這種虛無似乎同樣出現在心理學和倫理學上——當一個人有過一段糟糕的經歷,萬不想再遭受,便時時抵觸,不讓它們進入自己的回憶哪怕夢境,然而它們卻來得更勤,在你打盹的空當,在你盯著某種物體出神的空當。那些可怖的經歷或感覺似乎被某種無形的東西賦予了強大的力量,以至于無孔不入。于是,人們除了得和那些看得見的對手較勁,還得和這些看不見貌似虛無的東西抵抗。

徐化二字在何遠心里被嘲罵了無數遍,涂改了無數遍,然而心是結締組織,不是沙地或草紙,不是一陣風、一塊橡皮就可以讓它尸骨不存的。似乎他越是嘲罵,越是涂畫,那兩個字就印得越深,甚而漸漸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成為一種本能,就像是有物體劃過眼前,眼皮會不由地眨,當提起這兩個字,心里面會一陣一陣地疼。

他的心變成了一塊打麥場,農夫有節奏地揮動手中的麥靶,高高地向後揚起,轉個圈,再重重地朝心上砸去,留下麥靶一排排整齊的齒痕,再從肋下揚起,給他足夠的時間來體會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痛楚。

夢里的徐化還和幾月之前一樣,青白的皮膚,留一款碎發,劉海散漫地搭在額前,滲著幾分隨意和瀟灑。

何遠更喜歡徐化三年前的樣子,那時,他們初次見面,自己耐心地給他講鄉里的故事。

「說,很久以前,有個農夫在田里鋤地,突然跑來一只黃色的兔子,「咩」地叫了一聲,那人準備逮來烤了吃,可追了幾壟地,兔子不見了,前面跑著一只野雞,後面的尾巴一直在搖動。再追了幾壟地,突然被什麼東西絆倒了,撿起來看卻是他的鋤頭,這才發現,剛才自己跑了那麼遠,根本就在原地沒動,還在自家田里。再四望時,哪有兔子和野雞的蹤影,只時不時傳來幾聲牛叫的聲音。他只當是自己剛才打盹夢見的,並沒在意。可是晚上去茅廁時,卻見廁後的樟樹邊長著一個貌美的少婦,他問那婦人話,卻沒人答,走過一模,原是樟樹皮……第二天早晨起來後,這人便瘋瘋傻傻,已將前事忘卻大半,終日只瘋言瘋語。一日,有一道士給村民消災解難,這人的妻子便請了這道士,道士只畫了一符,燒成灰,讓他吞了,才恢復正常,只是再不記得有黃兔野雞少婦的事了。但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听村民傳揚說,在村西一個山洞里發現了一個動物的尸體,那東西長得十分怪異,渾身長滿黃色的短毛,有野雞一樣五彩的尾巴,還有一對打了兩個彎的羊角,更令人驚悚的是,長著一張傾國傾城的臉……」

講完之後,徐化微微笑了——徐化從來都是這麼笑的,兩嘴一抿,輕輕引向腮旁,露出一條好看的弧線。同時眼楮眯到恰至好處,從僅露的漆黑瞳仁里斜漏出迷人的光彩。

何遠寬慰極了,那是他們第一次說這麼多話,他一直記著。

……

何遠不覺醒了,回想起剛才做過的夢,臉上露出疲憊厭煩的神情。

他使勁地翻了一下白眼,像是在深深地自責和懊悔。想要坐起,卻發現大腦一片混沌,只好欠著身子倚在床頭,重重地咳了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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