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淒緊的秋風迎面吹來,隔斷了何遠的翩翩浮想。
他從學校中心一個小花園旁匆匆走過,經霜的花木都已覆蓋上一層慘淡的灰色,沒有了往日陽光照耀下刺眼的光澤。
幾只殘零的葉子應風而落,飄飄搖搖地掉落在他眼前。
他沖它們微微一瞥,眼神里瀉出一絲淡淡的憂愁。
軍訓緊湊的時間讓他沒有空閑停留,來傷感這些凋零的生命,只得輕嘆一聲,疾步向訓練場走去。
對于哀傷和祭奠,他不願草率地處理,這樣無疑是對生命的褻瀆。
他寧願在一個無人時刻,用心觸模它們憔悴單薄卻無人問津的靈魂。
他在枝影扶疏的園中匆匆閃過,突然在花園小徑的末梢、樹葉的間隙里露出一個清麗的身影,淡藍色上衣配著淺色牛仔,襯托出高挑瘦削的身材。
直著身子,一字一頓地,她似乎在念誦著什麼,每次都將發音歸到唇邊一道優美性感的弧線。
側影里,可以看到她純淨的面龐、澄澈的眼神和挽在耳後的劉海。
扎頭繩的地方微微地直立著些細碎的發,而其他柔滑順亮的秀發則沿著曲線順到腦後,發梢隨著嘴唇的震動而愉悅抖跳。
放緩腳步,何遠屏住呼吸,心想,如此繁雜浮躁的年代竟有這樣的女子在秋風里吟詩,她自然美麗的容貌隱藏在稀疏搖落的樹影之間,總給人以夢般的虛幻感……
他怕打擾這個典雅的美貌女子,只好躡著步子走遠,然而腦海里全都是她綽約的影子。直至走到教學樓前才突然發覺自己走反了方向。
他急沖沖朝訓練場跑去,但仍舊遲到了。
心下只好用自己和教官貌似存在的一段交情安慰自己,也唯在這時,才稍微嘗到了受人恩澤以後踏實的感覺,像突然間找到了依賴。
于是他放慢疾奔的腳步,氣定神閑地向操場走去。
可世界往往在我們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時節外生枝,猛然間變得支離破碎,一片狼藉。
還是那個朝陽正安穩落在東邊樓頂的時候,還是那個迎著光看教官時會耀眼只是感覺眼前有個黑乎乎高大東西的時候,還是那個每個人都拔軍姿直到腰酸背痛東倒西歪的時候。
還是那個性子溫和的教官,還是那個請自己吃飯給自己講道理的教官,還是那個和自己一起交流文學的教官。
可一瞬間全都顛覆了。
曾經溫和博學的教官已經遁地無形,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凶惡討厭的人,他甩著畢畢剝剝吼著淒厲聲音的皮帶,眼楮里發射出尖刀般攫取的光,嘴唇緊梆梆閉著,除了上圍的一圈青色胡茬,還有隱約突起的血管。
可他們卻有著一樣的面貌,一樣的衣服。
他向何遠厲聲訓斥︰「幾點軍訓你知不知道!為什麼前幾天都能按時過來,唯獨今天要遲到!一點軍隊紀律和時間意識都沒有!」
說著,將手中的皮帶向何遠身上揮來,毒蛇般的皮帶終于像關押多年的囚犯被釋放一樣,肆無忌憚地狂舞著,落在何遠的軍服上,發出一陣陣沉悶的聲音,同時也揚起一層細微的灰塵,在明媚的陽光里浮動著。
偶爾也抽打在何遠瑟縮的手臂上,皮帶便如噬了人血一般呼嘯,留下漸漸由紅變青的痕跡,扭動著的蜿蜒的軀體似乎在向四遭的看眾驕傲地炫耀著累累戰果。
然而那些所謂的看客,一個個臉色嚇得鐵青,他們不時朝何遠看看,看他的眼神,是堅毅、淡然、恐懼、憤怒還是悲傷,淚水漸漸湮沒眼眶滴落下來,羸弱的身體禁不住皮鞭的拷打而縮成一團,還是依舊堅挺著,弓著背,無怨地受著這突來的遭遇。
而何遠,正受著從未有過的折磨,每一道皮鞭抽在肌膚上都從幾寸長的寬度擴散開來,蔓延全身。
他經歷著自以為是的苦楚,它把一切看得太過簡單,生活里已經太長時間沒有這樣的動蕩,這樣的淒慘。
然而,他想要在意識的嫌隙里窺察到一些別的什麼,來遮掩遍體鱗傷,來麻醉突遭變故的心,減輕身體的疼痛。
錯亂的腦海里忽然浮現出過去那個敬愛教官說過的話,「軍隊生活能夠教給人的並不僅僅是體能上的訓練,更重要的是對人生的認知,以及堅強意志的培養。」
他想要再看看他,是否還是原來那個教官,眼神里是否多少有些不忍。
何遠抬起頭,認真地向他的眼楮里看過去。
可什麼都沒有,只有兩堆熊熊燃燒的烈火。
他有點失望,有點害怕,身體頓時冰涼。
生活的變故,就在轉瞬之間。
他被恐懼和這兩個世界上最壞的東西充斥著,他害怕世界從此將自己遺棄,自此以後僅一個人獨自生活,什麼都變得不可信賴,包括花園里的樹木和花朵;但他又渴望有誰能夠給他點力量,起碼一絲,讓他還相信生活,繼續活著。
他不敢想象同學們有著怎樣的反映,是不是同魯迅小說里的看客,因事不關己而慶幸竊笑,遮掩著的手背後現出一線無知且無恥的笑容……
他拋下尊嚴,正色向眾人望去,原本注視著他的眼楮齊刷刷移開。
只有柳皓仍舊以他那雙澄澈而勇毅的眼神認真地注視著他,眉宇間仍如往常氤氳著解釋不清的東西,像在告訴自己不要害怕。
原來世界上還有一個人在關心著自己。
可是也許是幸災樂禍呢!
這雙熟悉而美麗的眼楮讓他時刻想起徐化和那段永遠割舍不去的回憶,他心里隱隱一痛,腮邊落下一行淚來……
有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就想掉眼淚,雖然一直告訴自己要堅強。
也許是突然就看見了回憶,看見了回憶里的那個人。
就像今天,不由自主地掉眼淚。
剩余時候,他只好在尷尬的氣氛里默默承受傷口發作的苦楚。
他靜默無聲,認真地做每一個動作,或者扣抓每一個蕩過腦海的念頭。
沒有人過來攀談,沒有人過來安慰,即使教官,依舊是先前冷淡的模樣;即使柳皓,似乎多次漠然的拒絕以後再換不來他溫存的一言半語。
他伏在自己膝頭胡亂想些東西,這方寸之處,是此刻的唯一溫暖之地。
這是一個容不得絲毫任性的年代,十八歲,不再是小孩子了。
盡管自己很不情願用年齡來定義一個人的成長。
小學時候,一樣地得到程諾老師過多的疼愛,一些小性子便壓抑不住地凸現。
那時自己可以理直氣壯地就一個問題和他辯論,直到他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可以不講情理地說他的壞話,可以不顧後果地不听他的話,惹他生氣,然後害怕他發火躲在學校花園的草叢里一晚上不出來,直到讓他急得四處搜尋,一晚上不合眼……
那時,不用去刻意地拿「應該」或「不應該」這些具有濃烈現實意味的詞語來構建生活,那時的一切全取決于一顆快樂自由的心。
然而,那樣的日子卻一去不復返了。
難道就只是因為長大了麼!
自己在別人眼中理應成熟了,不該那麼幼稚了。
不會有人再那樣縱容你包容你,只能你去順應這個世界,包括那些紀律和道德。
什麼是成長?
成長就是漸漸地去擺月兌那些所謂的天性,接受社會既定的規章法度和道德準則,把自己雕琢成「人」的模樣,過著「人」普遍擁有的生活,最後像多數人一樣終老。
時光神秘地帶走了一些神秘的東西,等到意識到了,卻無論如何再搜尋不到。
而他,已經在接受社會發展所需的規範了。
或許應該和教官解釋一下吧,但是解釋有什麼用,最無力的話語就是解釋,難道要告訴他自己今天遇上了一位美貌女子才遲到嗎?
或許應該跟教官說聲抱歉吧,是自己遲到了,自己的錯。
可是教官一下子就變了一個人,冷漠沒有感情,以前的那個教官去哪里了?這樣突然的轉變讓他無法接受……
終究他什麼都沒說,什麼都沒做,趔趄著漸漸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