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慕容恪所在的船艙燈火一直亮著,卻再也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王洛從慕容恪的房間出來之後,一直站在船舷的旁邊吹風,看著夜色中遠處隱約可見的幾處漁家的燈火,不由想起了那句詩︰江楓漁火對愁眠。王洛暗嘆,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這樣心情悲痛的夜晚,又有誰能睡得著呢?
這時死士統領石越走了過來,將裝了晚飯的托盤,遞給了站著吹風的王洛。慕容恪上船以後,一直沒有吃任何東西,現在這種時候,別人也不敢去打擾他,看來只有王洛去走一趟了。
王洛接過托盤,走過去,叩響了慕容恪的房門。
慕容恪听到敲門聲,沉聲問了句︰「誰?」語氣里透著被打擾了的不悅。
王洛柔聲說︰「是我。」
慕容恪听出是王洛的聲音,沒再說別的,只是沉默了。
王洛等了一會兒,見慕容恪沒再說不讓自己進來的話,就推門走了進去。
屋子里的地上果然是一片狼藉,碎了的硯台墨跡撒了一地,文件、書籍也滿地散亂著,慕容恪面前的桌案上這時放上了一張大的地圖,慕容恪正在地圖上標注著什麼,看見王洛進來,只是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繼續把注意力和目光轉向了地圖。
就這一眼,王洛就看出來,慕容恪剛才一定一個人在房間里無聲地大哭了一場,因為慕容恪此刻眼楮通紅,里面布滿著血絲,仔細觀看還隱約能見眼角的些許淚痕。
王洛把晚飯的托盤放在一側的幾案上,又簡單把地上收拾了一下。
這時慕容恪仍繼續專注地在地圖上標注著,就像王洛不存在一樣。
王洛看著慕容恪血跡斑斑的左手,鎮紙的碎屑還都插在肉里,有時慕容恪用左手按地圖的某處時,還會有傷口裂開,新的血滴又流出來,撒在地圖上,而慕容恪卻仿佛不知道疼一樣,渾然不覺。
見此情景,王洛不由心中嘆息,走到慕容恪身邊,拉起慕容恪的左手。
慕容恪一開始很不情願,傲嬌著把手抽了回去,可王洛還是又一次伸手,把慕容恪的手抓了回來。
王洛從頭上抽出一只金簪,將簪尖在燈火上烤了烤,消了毒,然後就低頭,用簪尖開始將慕容恪扎在左手中碎屑,一一挑了出來。
慕容恪低頭看著燈火下認真給他挑刺的王洛,心中流過一陣溫暖,已經好久沒有人這樣溫柔關心的對待他了。
此時,王洛烏黑的頭發在燈火下有如絲緞般順滑閃亮,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輕盈地閃動著。慕容恪覺得換回女裝的王洛,現在有著一種嫻雅精致的美,仿佛畫中的仙子一樣。
挑完了刺,王洛抬起頭,看著滿眼血絲的慕容恪,輕聲說︰「你要多保重。」
慕容恪抬起手,輕撫了撫王洛的長發,說︰「我知道,你放心。」
然後王洛又拿清水把慕容恪的傷口的血跡洗淨,就退了出去。
這一夜,慕容恪房間的燈火一直通明,徹夜未熄。
第二天,船行到了晉的山陽。看著山陽熟悉的船塢和街景,王洛心中不由萬感概萬千,上一次自己來山陽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
這時平規帶人準備去岸上采買,王洛頭上戴了白色幕離也跟了上去,平規見了也沒阻止。
王洛見平規形容憔悴慘淡,采買時除了必要的話,一句不說,就知他心中喪親之痛,十分郁結,不由有些擔憂。王洛心想︰平規若一直心結不解,慕容恪心里必然更加自責痛悔,需想個辦法才好。
這時王洛見路邊小攤,有賣柳笛的,想起自己曾听說鮮卑貴族男子不但英勇善戰,還大都能歌善舞,極通音律,就買了兩支柳笛,送與平規一支。
平規收了柳笛,也不道謝,就轉身繼續采買去了。
入夜,果然王洛听見淒惻幽咽的柳笛聲從船尾甲板處響起,吹笛的正是平規。
看著迷茫的夜色,想起失去的親人和戰友,平規吹笛的手有著些許的顫抖。平規到現在還記得自己看見字條上那句,平規妻抱不滿周歲兒跳井而亡時的感受。只覺得自己當時的腦子像炸開了一樣,一片空白,竟不敢相信這一切是真的發生了。
平規昨夜也是一夜沒睡,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就仿佛看見自己可愛的老是咯咯笑的兒子,還有妻子希音那柔美關切的笑容。平規痛悔地想,都是自己害了他們,像自己這樣在刀尖上游走的人,有什麼權利結婚呢,平規的思緒不由回到了兩年前……
兩年前,平規記得那是個草長鶯飛的早春,在自己開的那家瑯琊最大的珠寶首飾鋪的門口,自己第一次遇見了希音。
當時希音正笑著和侍女剛剛走出門口,一身淡粉深衣的她在自己眼里比春日的桃花還要絢爛。看著希音,自己這才懂得了什麼叫做心花怒放;看著希音,自己當時真的仿佛听見了心里溫柔的花開聲音。
見自己目不轉楮地盯著希音看,侍女連忙就擋在了希音的身前,並對自己啐道︰「登徒子。」
自己也不知道怎麼了,平時的倜儻機靈勁都沒了,竟鬼使神差地對希音說道︰「我叫平規,尚未娶妻,家中也無妾侍。」
侍女听了自己的話,愕然了一下,然後就笑了起來,轉頭對希音說︰「小姐,原來是只呆頭鵝。」
希音柔美地笑著,看來對自己也不討厭,吩咐侍女道︰「休得無禮。」就轉身輕盈地上馬車走了。
當天夜里,自己輾轉反側,總是想起希音的一顰一笑,可是想起自己密諜的身份,未知的風險,就勸自己熄了不該有的心思,免得連累了人家。
可是過了幾日,自己究竟熬不住思念之苦,就叫屬下查了她的行蹤。當得知愛好音律的希音,每天都會到白雲庵和師太學琴時,自己期盼的心立刻雀躍起來,于是自己就每天都在她學琴回家必經的山路旁等著,只為了看她一眼。
開始幾天,希音從車窗見了騎馬等在路邊的自己,也有些驚訝。後來過了一個月以後,不知為什麼,有時候希音眼波流轉處,會在對上自己的眼神的時候,溫柔一笑。看了她的笑容,自己就覺得幸福極了,這一天又沒有白等。
直到有一天,希音命侍女將自己叫到車窗前,對自己說︰「你或者繼續這樣等下去,或者明天就到我家去提親。」說完,希音又溫柔一笑,令馬車走了。
自己當時愣在了當場,等希音走遠了,才反應過來她說了什麼。然後自己就熱血沸騰,覺得什麼風險也不想顧了,既然她喜歡自己,自己也喜歡她,兩人為什麼不在一起呢。
自己第二天就和媒人一起去希音家提親了,為了表示對希音的誠意,自己還帶了希世名琴焦尾做為聘禮。別人提親,都是媒人先去,女方同意了,新郎才帶聘禮登門,看著自己如此急切和有誠意,岳父和大舅哥都笑翻了,結果弄得結婚以後很久,他們倆個人還一喝醉了就拿這事取笑自己。
結婚後的日子是自己一生里最幸福的時光,嬌妻佳兒無數溫馨的日子。
可是就在這時傳來了燕國滅的消息,為了工作,自己開始出席不同的場合打探內幕,有些應酬會有歌舞姬伴宴相陪,自己有時候回家,身上就會有些脂粉氣息。自己怕希音誤會,主動解釋說,這是非常時期,只是為了工作應酬,絕沒有別的,希音听了也都是莞爾一笑,從不盤問。
還記得自己到都尉家里夜宴那天,自己特意和希音說,確是有事要談,不能不去。希音當時還是柔美地笑著說︰「我相信你,你有你的事情要做,不用擔憂我和家里。」
沒想到那一夜後,再沒機會相見,就此訣別。
想到這兒,平規的笛聲轉為悲愴,平規實在吹不下去了,就放下柳笛,拿起身邊的烈酒喝了起來,只喝了一口,滿目的淚水就流了下來。
平規此刻心里只覺得無比傷感和痛楚,自己欠希音的一切,這一生也無法還清了。
王洛听柳笛聲停了,走出船艙,站在船中央的船舷旁,隱約見平規一個人在船尾喝悶酒,就命人去找了統領石越,小聲說了幾句。
石越听了,看了看平規,就去廚房拿了些牛肉和烈酒,到船尾找平規一起喝酒痛飲去了。